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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本小說,分為十八個章節。
它的內容是描述一位高中生陳友志,在前往福利社的路上踩到一顆石頭,不經意地聯想到生命的有限,進而展開一連串的追尋。林雙財身為他的同學,也在不知不覺中捲入這趟旅程。
作者從二十三歲起筆,一直寫到二十八歲才完成。但對於故事裡如何鋪陳主角「意識到自身的生命問題」,一直未能滿意。另一處不滿意的地方,則是最後一章結尾。
三十歲時,想到藉由主角踩到一顆麥飯石。這是作品完成後的第一次修改。
三十五歲架設這個網站時,已完成《事情是這樣子的》小品創作,並喜愛上文字精煉的風格,於是回頭把小說從十四萬字瘦身到十萬字。這是第二次修改。
四十五歲時,由於對生命的體驗與年少時不同,並且突然比較懂得該怎麼寫小說,所以進行最後一章結尾的修改。
回顧當初二十三歲時很天真,就只想寫一部緊扣生死問題的小說,沒想到前前後後竟花了二十二年,才寫出符合自己期望的作品,希望它也能豐富讀者的生命。
睜開眼睛看了一下錶,八點二十,我慵懶地從床上坐起來,真想再睡一會兒。
習慣性望一下外面的天氣,順便休息三分鐘。
「早上一、二節不知是什麼課?」我邊愣邊想,如果遇到像雷公那幾個愛點名的老頑固,我又得辛苦地去弄張醫生證明,真是煩死人了。
「唉嗯…」扭著酸痛的脖子嘆一口氣,隨手點了根菸。
不知已經告誡自己多少次打牌不要熬夜,可是等玩了以後,椅子往往黏在屁股上,當然隔天起不來也就遲到,我好像常常在重複這種事情。冰箱裡找不到可吃的東西,連馬桶也沖不出水,不曉得這是什麼世界?
「早上起床填飽肚子和填滿廁所,真是每個人的兩大事情。」我坐在馬桶上,不禁厭煩地嘀咕。
「肚子吃飽了會餓,餓扁了又得吃。麻煩!」
「公園有廁所,車站有廁所,只要有人的地方都要有廁所。也麻煩!」
「人每天不知要花多少時間,在這兩件重複的事上?」我撇著嘴,「如果另外加上睏了要睡、睡飽了一樣會睏,我看人生只剩二十年。」
「啊…」哈欠連連,累。
家裡,真的竟然找不到半點兒可以下肚的食物。
看客廳裡的東西幾天都沒動,老爸擺明忘了我。
朝門用力一踢,不情願也得出發。
我兩手插在口袋邊走邊打盹兒,這不是普通人能辦到。
「不妙!」忽然想起一件緊急要事,我把手拼命往更深處裡翻。
全身家當,竟然只剩一百四十塊,「這些錢能撐幾天啊?」
「對喔…這個月的生活費,老媽還沒匯來。」我苦惱著,睡意也全消了。
「錢的事、老媽和老爸的事、等紅綠燈過馬路的事……都是麻煩!」
我連嘆幾聲,鼻子有一點點酸。但這樣的心情,只能籠罩我一時半刻。
第一節課沒去,第二節當然也不用去了,省得被老師罵,誰叫學校的課都是兩節排在一起?熙來攘往的街道上,早已車水馬龍。像逃難一樣。
按了下車鈴,擠出沙丁魚罐頭般的公車,便到達我的逃難終點站。中興新村的生活步調恬靜,綠樹成林,白雲顯得無拘無束,連小鳥也喜歡把這裡當家。而我,穿著淺藍條紋的制服,在一個特殊異常的時間,當個閒雜人等在附近溜韃。老實說,感覺還真的不賴。
學校第二節下課的鐘聲響起,緊張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來。
自由與鐵幕,就在一牆之隔。歷史課本告訴我們的,都是只有往自由那邊爬,卻沒載明有些情形,你就是必須朝往鐵幕內跳。
不過說真的,雖然像我這麼頑皮的學生,老師和教官都很頭痛,但或許是經常遲到,所以慢慢也就能發現,做壞事總會有報應。最簡單的,好不容易混到學校老二了,早上十點下課,還得像個拿袋子的小偷鬼鬼祟祟,待會兒猶抱書包半遮面,待會兒想把它遮藏起來偏偏又遮藏不住。因此,我真的恨死了這個書包。
另外,遲到所付的代價,還不僅如此。男生就不用管他了,但被女生看到,多難為情呀!當我還沒踏進教室,我那些可惡的死嘍囉就開始呼喊:「財哥!來上班啦!」「財哥!辛苦啦!」真是他媽的……但老實講,也不能太怪他們,因為大家都說我比老師晚到學校,不是上班像是在上學嗎?
只是……原本沒看見我遲到的女孩,就是有人大嚷才都一起注視過來,害我真想踹死那些人渣。
今天又閃閃躲躲才潛入教室,沒人能瞭解早上十點提著書包,走在校園遇見教官會是怎麼一回事。一到座位,我便把可恨的累贅扔在桌上。
「呼!」又躲又跑流了滿身的汗,真是忙死人。
我拿起掛在阿志椅背上的水壺,大口地喝著。這小子剛好沒在位置上,我想不是去福利社就是去尿尿,因為好學生只會到這兩個地方。
其實時間相當緊迫,眼看就快要上課,為了不再瞞騙醫生感情拿取醫院證明,我只好接著跑到講臺上把點名條藏起來。
鐘聲又悠悠響起,一如柵欄緩緩放下,鋃鐺!上鎖。
阿志濕著手,慢理斯條地走過我身邊。
「嗯!果然去小便。」我勾起嘴角暗暗一笑,他會做的事哪一件我不知道?
班長站起來大聲地喊不要講話,可是永遠都不會有人理他。
屁股一坐下,阿志開口便說:「你又遲到了。」
「嗯…你又去小便了。」我也拿出課本吐一口氣,心裡不知今天又該怎麼打發上課時間。
「你昨晚是不是熬夜打麻將?」
「啊嗯……」我打著呵欠眨眨乾澀的眼睛,不予回應。想了想,還是只好一樣從書包拿出撲克牌自己玩。
阿志回頭看我一眼,語氣滿是無奈:「剛剛…雷公說他如果下次再見不到你,就要讓你看不到明年中興三月的太陽……」
「喔…」我頭也沒抬,繼續想著以前玩牌遇到的問題,反正這種恐嚇已經不是第一次。
「唉!」阿志用筆頭敲一下我的桌子,「下星期地理要期中考,到時候你再看我的吧……」
「好。」我仍淡淡地答,這當然也不是第一次。
上學期,教務主任對本班的學習態度,有另一番的體悟。於是升高二的新學期,便把我們安排在學校境內的最角落,連跑一趟福利社來回剛好十分鐘,顯然是想把我們隔離讓我們和學校脫節。
面對這種放牛資優班,男老師是有心無力、薪水照領;而女老師呢?平時韜光養晦的氣質也全燒光,我無聊時還曾經算過,她們一堂課裡搥著黑板說「不要講話」的次數,都比班上人口數還多。
呵呵!相信她們藉此經驗,也一定能體會---交通員警站在十字路口維持秩序的辛勞。
「起立!」老師大人經過長途跋涉,終於走到這個荒郊野外,叮叮咚咚的桌椅聲也嘎然響起。
「立正!敬禮!」
「老師好……」
「各位同學好!」
坐下後,全班又開始嘰嘰喳喳。
「各位同學把課本拿出來,不要講話……咦?」英文老師掏出筆後,卻發現點名板上空空如也,便感到奇怪地問:「班長!點名條呢?」
「不是在上面嗎?」班長聽了也驚訝地站起來,他伸長脖子像頭非洲的長頸鹿,「剛剛地理老師還在點名呢!」
「是嗎?」英文老師翻箱倒篋後還是找不到,不禁喃喃自語地說:「難道連這種東西都有人要偷?」
我抬頭看她在臺上丈二金剛的表情,實在快笑出來,我強忍快要噴出的奸笑順便挖挖鼻孔,今天的心情突然變得很不錯。
「這樣…好吧……算了!」流了滿頭汗的英文老師雖然不解,但看來也不得不放棄,最後只好望了望台下:「班長坐下吧!下次你點名條要夾好。全部的人都到齊了嗎?」
「到齊了……」倒楣的班長發現我已經來了,便答。
「好,那我們就不耽擱時間,把書翻開上次沒講完的地方,不要講話……」
唉!一切果然都在我的預料之中。
不過等得意完,接下來還是有漫漫長日要過。
每天從早到晚八節課,對我好像都是在罰坐,沒事也只能搔癢,或關心別人在幹嘛。可是如果是上英文課,別說寫情書練文筆,我看連昨晚熬夜補眠的機會也都吹了,因為所有老師裡,最會管我的就是她。每次看她教得那麼賣力還口沫橫飛,真不知二十六個字母排列組合,怎麼可以變出這麼多把戲?所以,每到她的課,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拿起撲克牌,學習另一種排列組合。
「林雙財!」一聽到那種嬌嫩又憤怒的聲音,我就知道我又要苦了,「哎!」我趕緊把牌丟進抽屜坐直,心裡真是懊悔莫及。
「把底下的東西收起來!手放在桌上眼睛看著我!你整節課兩隻手都在底下鬼鬼祟祟忙什麼?」英文老師邊擦著黑板,邊瞪著我說。
「老師!他在忙『自摸』啦!哈哈哈……」不知從哪兒冒出這一句,我那些喜歡興風作浪的狐群狗黨,馬上笑得人仰馬翻,當然坐在前面的那一群眼鏡鴨,還轉過頭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我。
「你……」老師見大家哄堂大笑,反而更顯出幾分不耐,「林雙財!站起來!你說,你每天來學校到底是來做什麼的?」
「來打牌的!」「來上班的!」「來睡覺的!」「來摸魚的!」台下七嘴八舌地提供答案,這回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,一群人到處放火,不知要我怎麼救火。我狠狠瞪著那群卑鄙的小人,但又看老師那張溫度越來越高的臉,只好垂頭想著時間總是會下課。
「你給我仔細聽好!」英文老師拿起教鞭猛打桌子,「從明天起,你每節英文課就給我換來講桌前第一個位置,我再看你以後上課還能不能耍花樣!真是氣死我了!」
「老師!不要……」她怎麼可以要我和眼鏡鴨坐在一起?我整個人幾乎快跳起來。遇到這種強人所難的要求,連我也不得不低頭。
「什麼不要!像你這樣不覺得對不起老師和父母嗎?大家這麼辛辛苦苦地……為什麼不想好好振作呢?男孩子就是要有骨氣,不然將來還能有什麼出息……」
「厚!放我一馬,行不行?」我受不了地抓著頭髮,暗暗叫道。
「門都沒有。」算了,我替她答。
聽見她真的孜孜不倦一直唸下去,別說想哭訴求饒,我想連罰站勢必也免不了。看她嘴巴一開一合越唸越起勁,我耳朵卻彷彿失去功能越聽越糢糊,已經三分鐘了,也不曉得她嘮嘮叨叨的內容都在說什麼?站在座位上,可就真的什麼都不能做了,這種時候除了彆扭地東蠕西動以外,看來也只能對著窗外突發奇想:
如果,人能穿越時空回溯一萬年,在沒有英文和數學的原始世界,拿著竹竿捅著木瓜,是不是比老師的課還自由可愛許多?我們可以穿著葉子圍成一團玩唆哈,或者和阿志騎著野牛轟轟地跑在草原上,心血來潮時,還可光著屁股在岩璧作畫,留下匪夷所思的謎題。在大樹上築屋乘涼、在河水中一起泡澡……多好?想到這裡,我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深。
「林雙財!」忽然又聽見自己的名字劃破天空,差點兒沒把心臟嚇出來。
「你在罰站還對著天花板傻笑什麼?你……」又是一頓挨罵。
殘忍的老師,還是硬生生地把我拉回二十一世紀,岩壁上野豬的符號全變成黑板的ABC,而那個不是原始人,也不是穿著葉子的人,還歪著頭久久不能置信怎麼會有我這種學生。反正罵也被罵慣了,沒這樣胡思亂想要怎麼過日子?太陽自東邊升起,我就像在教室裡垂著眼皮的青蛙,還是只有等傍晚放學天氣轉涼,我的春天才會到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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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曉得上輩子結什麼緣,阿志從小就和我一起長大,他放一聲屁,我犯不著看他的表情,就可以知道有沒有味道。
從前,我媽最喜歡拿他來跟我比了,可是小時了了,等到國、高中以後,大家的功課還不是一樣爛。大概我每天吃東西的養份都跑到腦袋,而他吃東西的營養都跑到直腸。如果,我像他那麼上進,就算沒有鶴立雞群領先全校,至少也能表現得出類拔萃,展現不同凡響。
不過,我們還是別常常苛責別人,只要阿志自己不氣餒就好,反正失敗是成功的媽媽,考試時我還是要靠他。
自從去年阿志搬到三民里,他家離我家就變得有一段距離,然而,我們兩家實際離學校的路程卻差不多。在我連公車都懶得搭,恨不得把床搬到學校隔壁的時候,他卻不知哪根筋兒不對,開始喜歡騎腳踏車上學。
「真行!」我欽佩得五體投地。
「環保節能救地球,好處很多耶!而且,不必枯燥地等公車就可直接上路。」阿志俏皮地對我眨眼。
「是厚!世界因你而美好。」才怪,騎腳踏車?你就連一個女生都沒得瞧!
尤其是身材姣好的女同學,她哪能接受一雙的粗腿啊!還騎腳踏車咧?
況且,滿坑滿谷的粗蘿蔔腿擠爆地球,世界再也不會美好。
「阿財,你也能每天都做好事。」他總是很有朝氣,「我們早上約在軍功橋會合,然後併肩慢慢騎,兩個人也比較有伴。」
他的熱血建議,我可聽得一臉慘白。
靠!我心裡想。假設我騎腳踏車上學,豈不是每天都要從第三節課上起,對學校會不會也太過殘酷?他光只想到推環保,其它什麼都給忘了,還當我的知己?
「呃…這個嘛!」如果我想脫身,就只能一直傻笑。
這行為看起來笨,但很有效。
於是乎,在開往南投回家的公車上,偶爾我便能瞧見阿志流著汗,在馬路邊奮力踩著自行車踏板,大屁股扭呀扭的,不太雅觀。這時候,我必須把握的動作就是,迅速拿起幾張紙揉成一團,然後打開窗戶扔向他的大頭。當然,會吹口哨的人,也要吹一聲揮揮手為他打氣。
「阿志,加油!你的蘿蔔腿。」我用力高喊。
關上車窗後,「阿財,你也加油,照顧好巴士上漂亮的學姐、學妹。」我對自個兒說。
好學生的高中生涯,其實是相當乏善可陳的。尤其只是一直讀書、一直讀書、一直讀書……並且,騎腳踏車上學。
認真用功的學生,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,就是一百分的努力,期盼有一百分的成果。但也基於這樣的理由,我對阿志更是漸生同情。
畢竟眼睜睜看著他,一百分的努力,卻只得四十分的成果。真是造化弄人。
「我認為你應該要有女朋友,順便改善一下單調死板的生活。」我關心。
「女朋友?」阿志連只是單純幻想,都未曾越過雷池一步。他覺得好怪,又有些感動。
但是,他仍婉拒我的提議。
「嗯…」有些話的確難以啟齒,「我是為你好耶!避免你落得學業愛情兩頭空。」
他憂慮,「不好吧…如果有了女朋友,功課一定退步,魚與熊掌本來就不可兼得。」
「呃……你的情況應該是:魚跑了,熊卻被列入野生保育動物。瞭解嗎?」
逼我說出真心話,最受傷的可不是我喔。
阿志良心不安,拼命搖頭:「如果這麼做,我對爸媽會有罪惡感。」
啥?他們的基因把他的腦袋製造成這樣,又為什麼不會有罪惡感呢?
「你別這麼想。」我只好直接了當,「你的功課與交不交女朋友,兩者應該沒關係。那檔事兒,只跟你的智商有關。」
「呵!」阿志噗嗤笑出來,不置可否……
好說歹說了幾個月,拗不過我的逼良為娼,他只好答允:「不然可以試試看。」
「對啊,若是單純做個朋友,也不錯。」我高興他接受了。真的是接受了。
所以,人也不是真的笨。女孩,很可愛呢!
「我早已經幫你物色好對象。放學時,她都是坐台中往水里的公車。」
「那我上學,改一、三、五騎腳踏車。」
地球好像變得不那麼重要了。這下子我又造了孽。
時常跟在我身邊的,除了阿志,還有天天一起鬼混的弟兄。
自從高中聯考被三振出局,由於南投離中興新村近,落榜的人便不約而同來考學校的二招,自然而然,我們這群在地鄉民就形成一股勢力。再加上我崇尚義氣、做人成功,份量當然蒸蒸日上。
然而,樹大必定招風。才剛唸完亂七八糟的一年級,俺就已經成為學校訓育組的眼中釘、肉中刺。連走在路上,訓導主任瞧我的眼神,也都是必欲除之而後快。
「林雙財!」訓育組長曾沒事把我叫到身旁,然後突然現出一張齜牙裂嘴的臉孔,狠狠地捏著我的肩膀,「告訴我…為什麼…你這個…死小子…還能夠…在這裡…繼續存在!」
他的五爪功,就這樣使了七次吃奶的力道,痛得我哀哀叫。
來陰的,這是不是耍賤?
其實,他們根本不需要對我恨之入骨。原因是,自從上次打架被留校察看以後,俺私底下就開始潔身自愛、自我要求。當有人打你的右臉,你也要讓他打你的左臉,不然一旦還手……若被退學,豈不是就要與阿志道別了?
但人在江湖可經常身不由己,就算自個兒不想惹事生非,可是朋友有難不兩肋插刀,難道叫他乖乖反省、面壁思過?所以只要遇到校內糾紛,我便催促阿志回家再出馬收拾乾淨。有時很難擺平的校外衝突,我也會刻意隱瞞不讓他知道,因為我還怕他會不會哪天為了救我,傻呼呼地跳下來幫忙。
縱使這些拳打腳踢的事,我都儘量把阿志支開,但三不五時,我那群小弟就向我抱怨,大家好像帶著一個拖油瓶,誰叫我喜歡到哪兒都有他陪伴?
在他們心中,阿志並不屬於我們這個族群,對他自然沒啥好印象,甚至有人認為他應該屬於眼鏡鴨,這個我也不反對,反正大哥的意思小弟就是要遵從。可是,若認為他們會完全聽命那也不一定,心血來潮逮到機會時,照樣不手軟地捉弄他。例如,趁著我在房間忙著打麻將時,假裝好心帶他到客廳放片子給他看,結果播出的鏡頭不僅兒童不宜,還簡直要人噴鼻血,害我們純純的阿志一臉通紅、心臟無力,不曉得該如何是好。後來,還是我聽見電視怎麼會傳來妨害風化的聲音,當下才幫他解除危機。
長久以來,與阿志就是麻吉。唯一想踢他一腳的,就是他有異於常人的正義和誠實:荔枝熟了,要他幫忙把風幫農夫收成,他說不要;課上煩了,要他說謊幫我向老師請假,也是不行,果真是聖人的第一弟子。除此之外,最令人受不了的,聖人弟子一定還要有悲天憫人的胸懷,遇到事情便神經兮兮的本領。就拿他關心螞蟻這件事來說好了,從小到大已經煩我幾千遍:
「喂!喂!阿財,外面下雨了,到處都溼咑咑的,真是糟糕……不知那些螞蟻、昆蟲要躲去哪裡避雨呢!」
有人相信嗎?他問得十分正經,簡直叫人要昏倒。
不然,他也應該學學像我一樣,只喜歡青蛙。
「陳友志,你有聽說過,青蛙被水淹死的嗎?」一旦他又跟我提螞蟻淹水,包括掃地拖地潑水時,我就賞他這一記回馬槍。
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地過啦!生活雖然偶爾有些抱怨,但也不能說不精彩;口袋雖然很窮不會超過三百塊,但也不能說會餓肚子。阿志繼續當他的善心人士及模範學生,那我呢?當然繼續當我的遲到大王和麻將王子。雖然學校已經下最後通牒不能再被記過,但有人想翹課,我仍會說:「去吧!精神上與你們同在。」有人要打架,我也叮嚀:「小心!戰輸了記得再回來討救兵。」如果有人約打麻將,那我更會緊張:「趕快趕快!有把我算進去吧?」反正對人生我也沒特別的期盼,不是一直都這樣嗎?
只是人生中許多重大的事,都是來得迅雷不及掩耳,沒人能事先做好準備。在我還沉醉於大家崇拜的瀟灑生活,阿志還埋首於千日一里的大學期待,一個新的、未曾有過的、同時在阿志一生中從來都沒有比這個更巨大的原子彈,卻在一個平靜無異的日子爆發……從此,也把我和他的青春美夢喊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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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底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,竟然讓阿志引頸盼望的理想停止,讓本少爺輝煌燦爛的歲月從此熄滅,會有啥事造成這麼大的改變?
照理講應該是沒有。
太陽還是圓的高高掛在天空,春夏秋冬仍然循環地輪替不息,貓羅溪的河水依然由上往下,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也不會更動,每天吃喝拉撒該去工作、上學早已習以為常。阿志和平日一樣,騎著腳踏車儘早到學校,因為與他負責相同掃地區域的我一定還在睡覺,因此全部的工作都落在他身上。
生活真是一再重演、日復一日。
朝會準時七點五十開始,沒有半次會出差錯;訓導主任及教官輪番上陣,講的內容絕對陳腔爛調,沒有人覺得日子有何不同。當然,這些囉哩八唆的告誡,都不是講給阿志聽的,他內心掙扎了一下,還是悄悄地把眼珠子右移,等找到小萱的背影,總是讓他癡癡發笑,這種足以讓他心頭甜蜜的滋味,他更希望能夠直到永遠。
「真是太幸福了!」阿志溫柔地凝視鳳凰樹稍的上方,所有的愉悅彷彿化為藍色延伸到天際,就像人類對永恆的認識---地久天長。想到這裡,雖然是大白天,也使他的嘴型化為一抹彎月,哪還會有什麼問題呢?
的確是沒問題。所以,這天升旗隊伍解散後去福利社,阿志臉上還洋溢著快樂,就像喝了茶的人細細享受著回甘,真是口齒都留香。不過走著走著,或許是得意忘形不在乎路況,阿志踩到一個石頭跌到小水溝,「哎唷!」他差點兒扭傷痛得叫了一聲。最後,他連忙用腳把石頭撥到旁邊的草地,這樣下一個人,才不會和他一樣發生交通意外。
等買好豆漿走回原路,阿志心想其實這樣也不安全,如果待會兒有人橫衝直撞腳跟踏到這顆地雷,那還真的會滑壘得分。於是身為好國民的他,乾脆走過去把它撿起來,想找個適當的地方再丟。
可是,當阿志把這顆害人兇手拿在手上時,才發現這粒不大不小的石頭真特別,圓滾滾的整顆鑲著小白點,像極了初夏盛開的滿天星。當然,這種東西不會比數學公式重要,然而大概阿志幻想某天能送一束玫瑰給小萱,縱然他的雙手一定頻頻顫抖,但玫瑰旁邊就是搭配滿天星這種花。所以,他對這塊沒見過的石頭產生好感,便索性把它帶回教室放在他的窗戶邊,沒想到,也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。
一顆石頭,怎會對人有這麼大的影響?是倒楣被它砸到?還是它是無價之寶?不!「是麥飯石,哪來的?台灣東部海岸山脈才有耶!」
上課到了一半學生自習,老師走過阿志的座位看見這顆石頭說。
「『賣飯石』?怎麼不叫『要飯石』或『噴飯石』?」我坐在後面拖著下巴想。
「在學校裡撿到的。」阿志聽了喜悅地答。
「這種石頭可以用來淨水吸附雜質,所以又叫『沸石』,它很神奇喔!」歷史老師順便向全班介紹:「如果家裡有插花,把這種石頭放進瓶子,本來只能維持幾天的花期,可以延長好幾倍。」
「真的?為什麼?」阿志訝異。
「嗯……可能是它的表面佈滿了孔隙,裡頭含有很多氧氣,你把它放進水裡就會釋放出來,與這樣的原因有關吧!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阿志點頭,「那下次如果真的鼓足勇氣送小萱花,一定要順便送幾顆麥飯石,不然,怎麼可以讓我的心意沒兩天就凋謝了?」
「老師,那為什麼這顆石頭會和其它石頭不一樣呢?」覺得很有趣,阿志便好學地問。
「這種石頭是在幾百萬年前,從火山噴出的岩漿慢慢冷卻形成的。不過別管這些了,還是趕緊唸書吧……」老師果然也認為歷史課程比較重要。
「哇塞!」等老師走回講臺,阿志忍不住瞧它一眼,「這顆石頭竟然已經幾百萬年了?幾百萬年前,我還不曉得自己在哪裡呢!嘻!」他摀著嘴巴忍俊不已。
可是就在此時,阿志也起了一個不尋常的疑問,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的,他收斂起笑容,「對厚!那幾百萬年前我在哪裡呢?」阿志還自以為是宇宙中的老人,不解地想。
可惜呆了幾秒,阿志還是被他的大腦打敗,「哎!我怎麼這麼笨?那時候我根本還沒出生。」連他自己都受不了,這樣簡單的問題也在起疑。因此,他拍拍胸脯鬆了一口氣。
但又過沒多久,阿志覺得還是不太對勁,他自言自語,「幾百萬年前那時候我還沒出生,不就代表我當時並不存在,我曾經不存在!?」他突然又被自己嚇一跳,而且這次的力道很大,「這樣說來,幾百萬年後……不!」阿志更震驚了,情況簡直是天搖地動,「只要再過幾十年,是不是也表示我又不能存在、不能繼續活著了?」
「天呀!」阿志覺得事情好像有點失去控制,確切地說,簡直是晴天霹靂、令人頭昏目眩。因為經這麼一想,他覺得他永恆的生命忽然被一刀截斷,從此落入有起有滅、有生有死的世界。
「不對!不對!」等這一節下課,阿志和往常迥然不同,老師一離開教室他馬上衝到校園沒人的地方。我看他這次這麼匆忙直奔出去,還以為是不是吃壞肚子來不及了?
阿志一個人躲在牆角心裡帶著刺痛。他覺得他現在必須鎮定,安靜地把這個問題、為什麼會這樣搞清楚。他沒辦法理解如此重要的事,為何以前竟然完全沒意識到,連老師們上整天的課,也未曾提醒或教過。
他到現在才霍然發現,人們平時所說的「永遠」,根本沒有那回事。換句話講,一切只不過是他對生活所產生的錯覺,時間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從不停留,人生根本是有限的。
「怎麼會這樣!?」阿志實在不能接受,「如果人會死,世界上哪還會有真正永恆的愛情或親情呢?」
「糟了!」這種情況的確比螞蟻被洪水淹了更嚴重。死亡不僅把人的生命掐到窒息,現在隨便一想,又把人們最普遍的願望淋一桶冷水,沒有親人,沒有愛情,阿志不知道他還能夠擁有什麼?
一切變化竟是如此迅速,連天上的流星也趕不及。
學校無情的鐘聲又響了,可是阿志已經心神不寧,甚至從此刻起,老師所講的也不再是他想聽的。雖然在上一節課之前,他還確信老師說的內容有多麼重要,但沒把這件事好好釐清楚以前,他知道他再也沒辦法專心。
世界一下子降到了冰點。
在學校終於甘願放我們出獄以後,阿志垂頭喪氣「牽」著腳踏車走出校門。在這個時候,他驟然不知道為什麼人要到學校上課,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補習、學鋼琴,他突然真的不知道。
大貨車轟隆地從他身邊呼嘯而過,揚起一片煙塵。阿志真想乾脆一頭去撞死,不過他又想,這樣不是很矛盾?因為不想面對人生有死,所以不想活?
他翻閱記憶中有關死亡的所有訊息:新聞播報的意外、慘絕人寰的空難、隨河飄流的死豬,還有浩浩蕩蕩、載歌載舞的出殯……「這些都和我有關嗎?」他心裡想,「這不是只是我們平常看見就看見、知道就知道那樣子而已嗎?」
阿志仰天長嘆,無法理解事情怎會變成這樣,他油然升起一股滄桑感,好像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屬於他。
「當學生不是負責把功課唸好就好了嗎?當老師不是認真把書教好就好了嗎?為什麼一切都會變得那麼可怕和複雜?生命會終結,那人生又還有什麼意義呢?」
「我從小就那麼善良,我可不可以不用死?還有爸媽、外婆、阿財、小萱他們,也都可以不用死?哎!我這樣好自私!」果然善良的阿志馬上責備自己,「那可不可以全台灣、全世界的人,都能夠不要死呢?」
「不可能!」阿志自己也知道,「然而,那不就表示我一定得去面對這個不幸的事實?天啊!這……」
「不要!我不要這樣!可不可以不要這樣?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呢?為什麼?為什麼!」阿志緊緊握著腳踏車的把手,大聲地吶喊……
只是天空還是沉默,連路人也沉默,鳥兒則不知在嘰喳些什麼。再想下去也不會有結果,卻可悲要回到昨日以前的軌跡,阿志背著鼓鼓的書包,沉重地往前踏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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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看來一切都變了……」
阿志望著教室外濃濃的細雨,悒悒不樂地想著。
「看來一切都變了……」
阿志望著教室外濃濃的細雨,悒悒不樂地想著。
「生活真是糟糕透頂,每過一天,就覺得自己又朝向死亡接近一步,難道人出生,就只為了等待死亡的來臨?
「這實在是太殘忍了!」
「我怎麼到現在才發現自己是『活著』的,那我以前都在幹嘛?」
「人非我決定出現在這個世界,然後,又將非我決定地消失在世界上……為什麼會這樣?」
校園裡枯萎的木棉花,在雨中掉了滿地,「既生,又為何要死?人要是能夠永遠活著不知有多好……可是,就算人能夠永遠不死,會有那麼多事讓人一直無止盡地做下去嗎?」
「要生不是,要死也不是,真是荒謬!荒謬!」想到這裡,阿志掩面嘆氣。
「如果有一天我死了,爸媽、阿財、小萱……大家會變得怎樣?」過不久,阿志將手伸出窗外,又繼續心慌意亂地想。
「陳友志!」忽然天外飛來一雷,也把在瞌睡中的我一起嚇著。老師發現阿志整節課都沒在聽,便不悅地叫他起立,「現在是上課時間你在幹嘛?剛剛我說到哪裡了?」
「喜馬拉雅山!」我趕緊踢著阿志的椅子。
「喜…喜馬拉…雅山……」
可惜當他說完,全班立刻笑得東倒西歪。
「什…什麼!『喜馬拉雅山』?」但我們老師聽了可七竅生煙,「現在是在上數學課耶!」
阿志知道他受騙了,整個人咬牙切齒幾乎要殺了我。當時看他的神情我相信,要不是從小就是他最好的朋友,就算大家都知道我是學校的老二,我想我這次老命也一定休矣。
天啊!小小的玩笑而已嘛!他的反應怎麼那麼劇烈?我縮著頭連笑都不敢再笑。況且,我怎麼可能知道老師上課講到哪裡了呢?
阿志坐下來後仍緊緊地咬著牙,聽到班上的笑聲此起彼落,他心頭更浮起一陣孤寂感,「大家看起來好像都過得很好……難道他們都沒想過自己會死嗎?」
一隻笨頭笨腦的螞蟻,跑到他課本上嗅來嗅去。
「螞蟻…」
阿志再次轉頭望向窗外,「外面風雨這麼大,到處都濕咑咑的,螞蟻要去……」
「螞蟻……知不知道自己早晚有天也會死?」
一想到此,阿志又不禁摀起了臉。
唉!自從阿志患了憂鬱症,我的日子也突然變得無聊,常常不曉得要尋誰開心。剛才難得逮到機會戲弄他一次,以為能夠讓他稍微放鬆心情,結果還差點兒發生喋血命案。
現在阿志最明顯的就是話變少了,整天抿著唇若有所思,我忽然懷念起他過去喜歡在我耳邊嘰哩呱啦的模樣。還有,除了變得安靜,他的笑容也越來越少,幾乎已經對幽默失去反應的機能。真是奇怪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怎麼會讓人要死不活的呢?看來,我這次真的得出馬拯救他了!
放學後,我推掉一堆人的盛情邀約,想就犧牲一晚不要打牌吧!我把快要死掉的他拖到操場便罵:
「喂!陳友志!你最近是吃錯藥了嗎?」
我訓他,期盼他重回軌道。
阿志聽完面無表情,轉身就想離去。
「嘿!我是得罪你了是不是?」我看全校只有他敢對我這樣。
阿志嘆了氣,然後只是眼神充滿憂傷:「你不會懂的。」
「『不懂』?什麼不懂?」
「……」
不講話?這真的不是他以前的個性。
「嗯…」過了一會兒我故意調侃他,「該不會老師不要你了吧?」
阿志無心回答,只是繁華落盡似地,坐在水泥臺階上。
此時我心想,要不要乾脆找來小萱讓他們聊聊,看情況能不能好一點。但又瞥了他那張臉一眼後,便隨即取消念頭,我想我還是不要害他們分手。
這時,阿志面著操場的另一邊,嘴巴喃喃地唸:「『燕子去了,有再來的時候;楊柳枯了,有再青的時候;花謝了,有再開的時候;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,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……』」
「什麼『返不返』?你才煩不煩呢!我在百忙之中陪你,你還背課文給我聽!」我氣嘟嘟說。
「現在想起過去已經流逝的時光,好心痛、好可怕!一切總是那樣地無常,也那樣地不真實。」
「不會吧!你現在才十七歲而已就這麼想?是不是有點吃飽撐著?」我不得不搖頭,顯然這次一定還是和擔心螞蟻的情形一樣。
「『生存的欲望,在蜂群和花叢中向我歌唱……』」
我真不知該踹他一腳,還是直接請他滾回家。
不過冷靜了幾秒,想到我是來跟他溝通的,於是就不想再責備了。我定下性子勾起他的手臂,「好啦!好啦!偉大的詩人,你現在最大的問題到底是什麼呢?」
「怕會死。」阿志乾脆開門見山。
「我有沒有聽錯?」我一臉哭笑不得,「如果要談這個,我看我乾脆還是回南投趕功課好了,囤了半學期的作業未交,簡直快被學校給逼死。」
「你不怕嗎?」阿志卻不正視我一眼。
「哈!」他這樣講反而讓我笑歪嘴,「哇!怕!我好怕!真是怕死我了!」
哼!我一定要趁機揶揄他一番。臭小子。
「別得意,每個人都要嚐到這種苦果。」可惜,阿志卻冷冷地答。
看見他那種古怪死寂的表情,不由得讓我打了個寒顫,但我仍不耐煩,「反正只要你不去理它,自然就不會有問題了,不是嗎?每天煩惱那麼多,怎麼煩惱得完呢?」
「唉!沒有愛過,怎知分別的巨痛?沒有思考過,又怎知死亡是最大的剝奪?」
阿志像個年華已逝的老人,他現在一天不知要嘆氣多少次才能夠滿意。
「哎!你不要每次都講那些好像很有學問,但又叫人摸不著頭緒的話好不好!」我受不了,「如果你會怕,那就不要去想啊!有人強迫你一定要去想嗎?」
「你們都不明白,或者不願意明白,然後就讓日子照舊地進行……」話到一半,阿志就難過到哽咽住了。
「對!的確是不明白,幹嘛那麼無聊?來!這副撲克牌借你玩!」
「阿財!你真的都不擔心嗎?」阿志發現和我簡直在雞同鴨講,「每個人都一樣,終有一天會在這個世界消失,最後連這個世界也會消失不見……喔!我真的沒辦法想像!」
「喂!你幹嘛都去想這些不開心的事呢?」可是我聽了也不免一臉同情,「我問你,人要想這些才能夠活嗎?你看我不思不想,還不是過得很好?每天吃得飽、睡得著、沒煩惱!」我兩手一攤。
「那是你現在覺得……不然我問你,你覺得死亡是不是一種很大的傷害?」
「這…可是就算傷害又怎樣?死了就算了嘛!『人生自古誰無死』,對不對?」我暗暗得意曾讀過這句話。
「阿財,我知道你不喜歡欺負人,但現在如果有人打你一拳,你會算了嗎?」他問。
「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算了?開完笑!有誰敢打我這個老二,一定要讓他橫死街頭。」我握起拳頭恨恨地表示。
「既然被打一拳都要討回公道,而死亡對於我們而言,又何只單單一拳呢?況且,假設很恨一個人就希望他死,或者像法官判犯人死刑,那不就等於承認死亡是最大的懲罰和剝奪?」
「你…」這小子哪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?
「你熱愛生命嗎?」阿志又問。
聽到他的問題,我覺得滑稽笑了,「嗯…這要怎麼講咧?平常大家都說我很混,不過,我覺得這種生活倒還滿愜意的,每天有麻將可以打,別人也都尊敬我對我很好……這樣算不算是熱愛生命?」
「那你愛不愛麻將?」
「愛愛愛!」聽到這個我用最快的速度回答,「我當然熱愛麻將,每個人都知道的嘛!」
「那我問你,如果連生命都無法存在,麻將是要怎麼打?這不就證明你在熱愛你的興趣同時,其實也等於熱愛生命?而且,我看過你們打麻將,」阿志繼續講道,「大家對輸贏都十分在意,但對生命呢?反而不在乎浪費多少時間。難道錢比命重要嗎?如果錢比命還重要,那搶劫的人為何總會說『要錢還是要命?』呢?」
「這……」哎!我怎麼又掉進他的陷阱了?而且這次連「要錢還是要命」的論證都跑出來了!
此時,阿志語重心長,「如果你真的熱愛生命,那你就更應該重視死亡對自己生命的威脅。」
「……」這回我低著頭心裡實在懊惱極了,心想我怎麼可能會辯輸他?
由於想不出好的說詞,於是我只好使出爛招,刻意面紅脖子粗地罵道,「我覺得你真是杞人憂天、沒事找事做!你現在說的,我都覺得好抽象、離現實好遙遠。拜託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,只要我們現在過得很快樂,一切哪會像你講的有那麼多問題呢?」
阿志見我情緒變得激動,臉上肌肉卻連動也沒動,他最後只吐一口氣:「人原本就不快樂,人如果快樂就不必去唱歌、跳舞或打麻將了。」
「天呀!」我實在聽不下去,同時也耐不住性子便吼道,尤其這小子竟敢傷害我對麻將的感情,「你家是死人了是不是?不然怎麼滿腦子都是這些問題?像你這樣的人出生在地球還有什麼意義?」
我再也不想跟他廢話,我命令他馬上住嘴,然後用最快的速度,騎著他的腳踏車送他回家。一路上,我故意一會兒生氣,一會兒又佯裝快樂地高歌,等到達他家巷口時,我才把腳踏車丟還給他並大聲地說:「明!天!見!」「一定還有明天嗎?」黯然的聲音仍在我耳畔盤旋,阿志便已消失在巷子的盡頭。
我上廁所也沒想到,阿志竟然變成了憂鬱王子。
「反了!反了!這次真的是造反了……」走在回家的路上,我嘴裡不停地碎碎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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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著一顆沉重的生命之石,夕陽下可看見阿志佇足沉思的身影。
扎著一支鋒利的死亡長矛,走廊邊也可發現他鬱鬱寡歡的容貌。
當表面上,我為他的無可救藥氣得想與他斷交時,私底下卻想著,他和小萱的進展怎麼不快一點?因為,只要小萱用嘴唇往他的臉頰貼幾下,那小子準會陶醉得把死亡忘光光,哪還需白費體力鎮日傷懷呢?
早料到走投無路的他,最後必定會自動登門打破冷戰。不然,有辦法就叫螞蟻列隊聽他一訴心曲。
「唉!也許就是這樣,人越珍愛生命,就對死亡越感到無法接受。」阿志委屈地為自己的行為解釋,一臉欠揍狀。
呵?珍愛?每天要死不活,叫做對生命珍愛?我懶得回嘴,只顧著打我的電動。
阿志喟嘆連連,並且有些不能自己,「我常覺得歡樂背後,躲藏著更強的空虛,開心一眨眼就過去了,好像什麼都留不住,時間卻一點一滴不斷地流逝……我真不知道到了我要死的那天,我要怎麼辦。」
喔!阿母哇!我差點沒把中午吃的米從鼻孔噴出來,全世界的人如果都和他一樣,那這個地球真的就完了。
仍舊不想理他。就這樣。
「阿財,你比較聰明,幫我想想辦法,好不好?」
「哼!我現在正式宣佈你沒救了,藥石罔效。請節哀順變。」
「你不要這樣,拜託啦!現在朋友裡只有你可以幫我了。」
「幫他?」我暗暗覺得好笑,那秦始皇一定很遺憾沒遇見我。可是,我依然忙著在電遊中過關斬將,不願轉頭看他那副死表情。
阿志見我始終不理不采,便擔憂再糾纏下去,我會拿出美工刀割袍斷義。
過了約十分鐘。或者更久。
「這小子真是可惡!」我內心咒罵。其實,他曉得我總是對他心軟,而此刻久久的不吭聲,反而讓我的良心過意不去。最後我的意志開始鬆動,電玩也沒興致打了,才清清喉嚨沒好氣地說:「咳!你這個白癡!這種問題要我怎麼幫?」
阿志自己也毫無概念。
我撇著嘴,無奈地說出肺腑之言,「你明知道我這個人什麼都不行,不但麻將十玩九輸,連考試成績也沒人跟我搶當爐主,你還是去請教其他人吧!或許……或許有某些怪物真的能夠幫你。」
「去請教別人?」阿志驚呼一聲。
「難道你真的忍心整天叫我陪你思考這些問題?」我恨恨地撲倒阿志,兩手掐著他的脖子,「那早晚有一天我真的會比你先痛苦而死!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耶!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害我呢?」
「但是要去請教別人,可以問誰?」阿志發揮他的智力,「你去幫我問你的好朋友黑狗跟白鷹好不好?」
「黑狗跟白鷹?喔!」我隨手拿起保溫杯砸自己的頭,「我要是去問他們這個問題,那我阿財不就甭混了!而且,我那些只會注意女生咪咪大不大的狐群狗黨,怎麼可能會有高尚的答案?」
「不然……我們問班上功課好的同學。」阿志又提議。
「天…我拜託你行不行?問眼鏡鴨?算了吧!那些滿腦子只有英文數學、並且愛分數又愛得要死的人,我才不屑跟他們打交道呢!唉!好啦!那你有沒有問過你的爸媽?」
看來,我還真的得想個對象讓他死心。
「他們只說小孩子不要亂想。」阿志頗為難過。
「嗯!你爹娘講得還真對。」我也投下相同的一票。
「我建議你還是去問英文老師好了,」我點了根菸,「所有老師裡,她好像一直是最關心學生的,雖然我對她實在沒啥好印象。」一想到她的音容,我還不得不搖頭。
「英文老師……」這下子可讓阿志難以抉擇,畢竟要去請教老師問題,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。
「英文老師…好像是可以……」他反覆考量。
「好啦!好啦!可以啦!」我欠缺耐性草草敷衍。當這種人的朋友真是辛苦,還得這樣慫恿。
想到可以去請教別人,阿志心情才露出睽違已久的陽光。
「呼!」不過最高興的人應該還是我吧!嘿嘿!這次靠著俺的聰明才智,終於把這顆超級燙手山芋扔給別人。
這種事真的與義氣無關,我很確定。
因為我又不想當聖人,自然而然也無此能耐。
只是隔天英文課一結束,阿志這個死王八蛋,突然趁我沒防備就把我拉到講桌面前:「老師,我有個問題想問您。」
僅管阿志的音量很小,但我還是恨死他了,要是有同學看見我來問老師問題,我準會被他們笑掉大牙。而且英文老師……我連頭也不敢抬,這簡直叫自投羅網嘛!
「你們有問題不懂?」她一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表情望著我,「嗯,林雙財,你有進步喔!很好,你們問吧!」
老師最喜歡學生問問題了,簡直是愛到死。
「老師…」阿志顯得有點膽怯,他罹患口吃似地,「我想…請…請請請問您…死死死死亡……」
「Oh!『死亡』!」老師一獲知我們的疑問,立刻湧出愉快的笑容,「『死亡』的英文唸Death,重音在第一音節,Death是名詞,如果用動詞就要用Die,Die沒有現在進行式,因為我們平時不會說某人『正在』死亡。所以,如果我們要表達某人死了,應該說He died,如果……」
「不不不!老師,我……」阿志非常抱歉請她停止長篇大論,但也不知吞了幾次口水,「我…我想請問您的是…您對死…亡…有什麼……看法?」
「啥?你是問我---對『死亡』有什麼看法?」老師臉龐上的笑容,當場現在進行式地歸天了,「你…你們怎麼會去問…這個問題呢?」
我在一旁偷笑阿志的迂,顯然大家的想法都一樣。
「沒…沒什麼,只是…只是隨便問問。」阿志用力咬著唇。
其實,看他這個樣子也是怪可憐的,畢竟老師平常是靠我們爸媽繳的稅討生活。
「嗯…你問的這個問題…很好,可是…可是聯考…又不考這個。」老師吞吞吐吐講完這部份,馬上變得流暢無比地說:「現在大學聯考競爭這麼激烈!不好好用功是考不上理想的學校的!尤其社會組錄取率這麼低,你們怎麼還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想那些問題呢?」
完了!疲勞轟炸又要開始了。
「學生唸書就是要專心一致、心無旁騖,而且對聯考還要有破釜沉舟的精神!」老師高高舉起她的手臂,「這樣才會有美好成功、光明燦爛的前途啊!」
天啊!老師就是老師,依我豐富的經驗,事情絕對不會這樣就結束。
「嗯…陳友志,」過不久,英文老師果然推推她的眼鏡,「你最近英文小考、周考、段考、隨堂考、複習考還有模擬考……所有考試的成績都退步不少,你應該多多關心你的功課才對。還有你,林雙財……」她忽然把矛頭轉向我,「你從高一開始,英文的各種大小考試就從來沒及格過,你…你真是…你們要知道,聯考英文是佔一百分,一百分哪!」
噢!我的耳朵無恙,她又何必把那一百分再重複一遍。
「可是……」聽到這裡阿志欲言又止,我暗地裡拼命拉他的褲管,真希望他能縫上他的大嘴,而且他實在把我害得有夠慘了。
「可是什麼?」老師發現阿志嘴裡還在嘀咕,便板起不太好看的臉孔,「難道你還在想剛剛那個問題?」
「沒…沒有,我……」阿志低頭畏縮卻又彷彿心有不甘,所以他還是吐露真言,「我只覺得唸這些課程,對我的生命好像沒什麼幫助。」
這次真的死定了。
「What?」聽到某人的叫聲,我似乎感到她的頭髮一根根卷起來,並不時還傳來一股燒焦味,「你怎麼會覺得唸這些課程,對你的生命沒有幫助?」英文老師不敢相信,「你看!以後不管考試、工作、學電腦、還是出國旅遊……全部都得用到英文,英文是世界共通的語言哪!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是比學英文更重要?況且,如果說英文對人的生命沒有幫助,那我幹嘛教了二十幾年?你瞧,我現在頭髮都白了還在學呢!你怎麼會覺得英文沒有用處呢!?」老師越說越激動,我真怕她有心臟病。
「可是那就比如螞蟻……」中興高中實在應該拜阿志為老大了,他竟敢頂撞老師!此時我真想向他磕頭,拜託可以停止了,但……「螞蟻,我們知道牠叫螞蟻就好了,為什麼還要管英文或日文怎麼說,而且就算知道了,對人的生死有什麼幫助?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又有什麼用呢!」
完了!真的完了。
我的脖子瞬間一軟,世界在阿志這一炮下灰飛煙滅。
他竟然跟老師說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有什麼用?他到底是怎麼搞的?我氣得兩手緊握拳頭,恨恨地咬著這幾個字等著處罰的到來,「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有什麼用、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有什麼用……」咦?不過唸著唸著,我卻忽然覺得越唸越奇怪,好像有什麼不對?我愣愣想著,「把…英文…拿到…死亡…面前…有什麼用……」這……哈!對!此時我突然靈光一閃,阿志說得一點兒都沒錯!自己一向不是最討厭英文的嗎?這下子不是等於替我出氣!哈!對對!阿志說的實在是對極了,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有什麼用!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有什麼用!哈哈哈!我突然從死亡的絕谷一步躍上永恆的天堂,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
只可惜,英文老師可氣得腦細胞差點死光光。
「你…陳友志,還有你……尤其是你林雙財,你是在笑什麼?你們實在太讓我失望了,我…你倆今天回家後告訴父母,老師下星期要到家裡做家庭訪問,不然你們的前途遲早會完蛋的!」老師至少把「完蛋」提高四十分貝。
雖然家庭訪問我會被老爸罵到臭頭,但只要想到阿志「英」勇的行為,哈哈!我就覺得好快樂,一吐我幾年來英文從未考及格的怨氣,狠狠報它一箭之仇!
逃離英文老師的魔掌後,我展臂大聲歡呼:「阿志,你今天真是帥呆了!你將在我們校史上留下可歌可泣的一頁!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有什麼用!」
可是……有人看起來似乎不開心。
但不要緊,「『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有什麼用!』、『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有什麼用!』」我不停地像敲木魚誦經一樣,真好!每唸一遍,就能消除一次我心頭之恨。
「阿財,你不要調皮了,我現在心情很惡劣。」阿志整個人意志消沉。
「怎麼會呢?」我瞪大眼睛,「剛才你簡直是酷斃啦!老子我保證,以後大家一定會對你另眼相待的!哈哈哈!啦…啦……啦啦啦……」說完我又仰天狂笑,順便踏步唱著《桂河大橋進行曲》。
阿志緊繃著臉,半句話也不說了。
實在叫人受不了。適逢這種人生裡難遭難遇的佳事,竟然還有時間心情不佳。
「好啦!好啦!」我只好表面假裝正經,「跟你開玩笑的而已嘛!我們親愛的憂鬱王子。」
「嗯……」阿志長長吐出一口濁氣。
「嘿嘿!不過說真的,你剛才怎麼敢對老師說那種話呢?你平常很乖耶!」我實在做夢也沒想到。
「沒有啦!只是最近這種感受比較強烈。」
「什麼感受?是不是和我一樣覺得考試無聊?」
「你…差不多啦!」阿志幾乎亂答一通。
「唔?」
好吧!管它的,反正只要想起英文老師聽到阿志的慷慨陳辭後,額頭凸起蜘蛛網般的青筋,我還是覺得很開懷。
「今天,我們等於是白問。」阿志神情黯然。
「呵!沒關係!」大概由於心情特別地好,因此我爽快地搭起他的肩膀:「別擔心,我們可以改天再去請教別人啊!對不對?哈哈哈……」
那一瞬間我一定是頭暈了,該死的樂令智昏。
阿志聽了反倒受寵若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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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那天起,我就死命地躲著他。
不惜翹課翹到學校寄通知單,導師打電話找老爸關切。
果然撐不到一個星期,陳友志警官就逮捕了林雙財通緝犯。
「阿財,你有沒有想到我們可以去問誰啊!」下課我已經躲進廁所了,阿志竟還敲著廁所的木板門問。
靠!我們的教育果然不重視國民生活禮儀。
只好央求他,一切回教室再說。而且……一定要在飄有異味的地方,談論有關生死這麼莊嚴的議題嗎?
「最近要找上你講個話,很難耶!」
「呃…有喔?沒這回事吧!」我只能垮著臉瞎扯。
「你到底想好了沒?我們還能夠去請教問誰呢?」
我兩眼翻白、口吐白沫。
「阿財,你怎麼了?是不是又有女生不要你了?」
「不!我現在是感情得意、生活愜意,連考試作弊也順利……只是交友不慎而已。」我攤在椅背上。
「唔?有點懂又不是太懂。」
「哼!你這小子!你那種問題我哪知道要去問誰啊!」我氣得摔著桌子上的課本。
「嘻!不要緊。」可是此時阿志卻賊賊地說,「我昨晚有想到我們可以去問一個人哦!」
「『我們』?」真是自作孽。
「對啊!有什麼不對?」
「沒有,只是有人心中在下雪。」我奄奄一息自嘲。
「Come On!阿財,不要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嘛!」
「哼!你是想到要問什麼大人物,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?」我坐直踹他的椅腳。
「哈!醫!生!」
「『醫生』?我還以為是誰呢!醫生又如何?」我挑著眼角譏諷。
「阿財,你想想,醫師每天要看那麼多病人,而且醫院又是生老病死的集散地,他們必定有一番獨特的見解,你說我的分析對吧!」
「鬼才曉得……」我拿起課本假裝用功,愛理不理地說。
「阿財,那你就陪我去問問,好嗎?」
雖然有一千個不願意,但……開出的支票若不兌現,就又得和他玩官兵捉強盜的遊戲。
如今才體會,死纏爛打是讓人屈服的絕招。可是一定要這麼賤嗎?
「唉!那你有沒有親戚或認識的人是醫生?」最後我丟開課本,心不甘情不願地瞪著他。
「沒有。」
「那你要去問誰?」
「呵!我們可以假裝生病去看醫生啊!你三番兩次翹課被老師點到,不都是用這種方法拿醫院証明請假的嗎?」
「這…這果然是因果報應。」我心中暗地叫苦。欠的,好像最終都要還。
「這招行的通啦!我看你用過不知多少次了,只要花一些錢就可以成功了。」他信心滿滿、一臉勝券在握。
在半推半就之下,我只好還是答應了,但有個條件,就是不能由我當病人。
這下可樂了阿志。
事情一說定,星期六午后,我便陪阿志到鄰近的一家醫院。掛號前,我這隻識途老馬建議他掛內科,內科是最容易混人耳目的地方,因為,醫生總不能拿起手術刀,就把你的胸膛剖開探探裡頭有啥不對勁。通常他們會聽你身上的脈搏,但基於銀兩和尊嚴,醫生一定會說你有病,不然要是真的生病他診斷不出來,那豈不是自砸招牌了?所以,我勸阿志只要拼命地說不舒服就對了。
阿志領教了本人的真知灼見後,便嘉許我一番,並且還若有所悟:「原來,『無病伸吟』這句成語是這樣來的。」
至於他說的對不對,我也無從可考了。
醫生問阿志:「小弟,你有什麼問題?」
「死亡。」我在心裡竊笑。
「我覺得整個人頭暈暈、腦脹脹,四肢無力,總之我也說不上來,反正人很不舒服就對了。」
這小子!演得還真有個樣。
醫生戴起聽診器,「好,請你把衣服掀起來。」
阿志拖拖拉拉彆扭地捲起上衣,我猜一定是有護士小姐在場的緣故,早知道我應該帶他去掛泌尿科才對,啊!現在才忽然想到,我實在是恨死自己了。
醫生很用心地前聽聽、後敲敲,房間裡只剩冷氣的聲音。
「當醫師很好,可以救很多人喔!」聽到阿志這麼說,我才又想起此行的目的。
「嗯……」醫生皺了一下眉頭,沒多說什麼。
我想醫生皺眉不外有兩個原因:一是他聽不出有什麼毛病,所以正愁著待會兒要如何跟人家交待?另外一種則是覺得,這個病人怎麼那麼不曉得安靜,連聽診的時候也吵。
「你們醫生每天要看那麼多病人,對生命一定很有感觸哦!」
醫生摘下聽診器對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,然後開始寫病歷表。阿志則癡癡地望著,似乎在等待……
「生命就在聽診器的另一端跳動。」他開口說道。
「『生命就在聽診器的另一端跳動!?』」阿志整個人快從椅子上躍起來,他彷彿悟到什麼真理,但一時又無法釐得很清楚,「醫生,可否請您說清楚一點!」阿志就像即將破殼而出的小雞,只等待母雞適時關鍵的一啄……
啄!啄!啄!
可惜醫生淡淡地說:「小弟,你可以把衣服放下來了。」他大概不習慣對著病人的肚子說話。
天使般的護士看了嘎嘎地笑,打從進入診療室開始,我就一直很注意她。
「喔喔!不好意思。」阿志早已忘記有關上衣的事,為了答案他願意犧牲一切。
「醫生,還是請您稍微解釋一下好嗎?」阿志急得快像熱鍋上的螞蟻。
「『解釋』?」但醫生兩眼瞪得大大,「生命本來就在聽診器的另一端跳動,這還需要什麼解釋嗎?難道,你聽得見死人的心跳?」
秀麗的護士聽了又嘎嘎大笑起來,真是美極了!阿志。
「您…您剛才說的話只有這個意思,沒…沒有其它意思了嗎?不會吧!」阿志神情相當焦急,「如果您沒有特別的涵意,為什麼您會突然那樣說呢?」
「有錯嗎?還有其它意思?有這麼複雜?」醫生搖著筆桿,似乎不太理解。
「您真的…只是…單純…那個意思,並非…另有所指?」阿志雙眉蹙起緊盯著他,內心實在一股害怕。
「對啊!方才我在聽你的脈搏,而你正巧這麼問,因此我就直接想到這樣了。怎麼了?你很喜歡這句話是嗎?」被人肯定,的確誰都喜歡。
醫生向護士示意要打針,我真懷疑在美女相伴的工作環境,看診的人病情會不會越治療越糟糕?
「嗨!阿弟,請你跟我到裡面來。」哇嗚!護士發出柔美的聲音,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嫵媚醉人了……只可惜有人光著屁股又發出那種嗚…嗚……忍痛的聲音,把所有的氣氛通通給搞砸啦!
「呃…」阿志強忍著臀上的刺痛,「醫生,那請問您對死亡有什麼看法?」
阿志知道他必須趕緊把握機會,因為時間不多了,還有其他病人
在等候呢!
「『死亡』?」醫生聽了之後思忖,「死亡就是心臟停止跳動,肺部停止呼吸,不僅失去知覺、血液循環、恢復作用等等,而且摸起來還冰冰冷冷的,你拍他他也不會有反應,那就是死亡啦!」
「哎!我的意思不是……那您沒有想過為什麼會這樣?」
「『為什麼會這樣?』」
醫生又思量了片刻,然後表情認真地說:「每個人會死那是很正常的啊!自然界本來就如此。就像汽車,開久了也要報廢呀!凡是東西,都有使用年限。」
「哎哎!那…那您害不害怕?」阿志發現醫師答非所問越問越急,他已剩不到半分鐘的時間了。
「會不會害怕?」醫生慢吞吞地左想右想,「應該多少有一些吧!每個人大概也都是這樣吧!」
「那您沒有想過要怎麼辦?您是醫生哪!」
「哈!你說我能怎麼辦?發明長生不老的藥嗎?」這次醫生倒不加思索,「好啦!待會兒去櫃台領藥,早晚各服一次,如果有發燒情況,才吃紅包的。記得要多喝溫開水、多休息,嗯…還有不要胡思亂想。好!就這樣,下一位。 」
阿志揉著酸痛的右臀走出醫院,恍若屁股不小心中彈。
「幫你打針的那個護士,長得很正點吧!」我安慰他。
然而,阿志的臉色卻難看到離譜,顯然心情正在刮風下雨。
「幹嘛?別難過了嘛!醫生不是都叫你多休息、不要胡思亂想了嗎?聽醫生的話不會有錯的!他每天要看那麼多病人。」我故意學阿志之前的話。
他把我的話當空氣,只用黯然憂傷的背影對著我。
說真的,每次瞧他這副樣子,我就完全束手無策,想扮小丑逗他又不領情。
彷彿隔了很久。
阿志仍舊愁眉不展,我只好從口袋裡掏出菸吸著,並且無聊地敲著打火機。
「放棄吧!你何必如此……」其實我不忍心他受挫折,但這種嘔心的話,叫我怎麼說得出口?
「你認為我會放棄嗎?」可惜阿志僵冷地回答。
「什麼?我有沒有聽錯?你這樣又何苦呢?哎!真是他媽的!」抱歉,我只要心裡一急又不知該怎麼辦,就會罵髒話。「為什麼你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快樂地過日子,這種事怎麼可能會在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內,像個神經病到處碰壁,你不覺得打擊很大嗎?」
阿志把頭轉向另一邊,刻意不與我眼神交會,「我很痛苦我知道,但如果不繼續走下去,死亡的威脅還是一樣存在,它並不會因為我們視而不見就自動消失。雖然我很苦沒錯,但至少……至少我現在並不覺得自己像是行屍走肉,你要我回去再過以前那種日子,只是更增添我內心的空虛罷了!」
「可是…可是我們何德何能啊!這種事情,哎!」
「難道人真的無法走出生命的格局嗎?」阿志俯首而嘆,「雖然我不確定,但如果真的不行,那就太不符合一般的遊戲規則了。這就像人們會去設計一種玩不出結果的遊戲,或者出一道沒有答案的數學嗎?」
「怎麼不可能?」我立即頂了回去,「考試時,我就沒有一題答得出來!」
「那是因為我們功課不好,並不是題目沒有答案。」
「對我就是沒有答案!」我氣得直接把菸蒂彈向他,說到考試我又一肚子火,「真是他奶奶的王八烏龜,這是什麼世界?待會兒死亡,待會兒又是考試……」
「好了,好了,我們不要再討論這個了。」說到這裡,阿志反而比我冷靜,「你覺得接下來,我們應該怎麼辦?」
「『我們』?哼!接下來就是送你回家『靜養』啦!我看我遲早一定得送你到精神病院去,到時候,你再跟你龍發堂或杜鵑窩裡的知己,好好討論你的生死大事吧!」
「嗯…」此時阿志擦擦鼻水破涕為笑,「可以啊!到時候你每個假日帶兩串香蕉來找我,我再告你我們討論的心得。」
「可惡!你這個兔崽子!這次我一定要扁你!」我脫下一隻鞋追著阿志猛打,他則拐著屁股一跛一跛地逃之夭夭。夕陽把整個大地染成金黃,黑夜也將隨之幕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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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每當一天結束,阿志手熄掉燈的時候,往往也是他最落寞的時刻。說來也荒謬,在什麼都看不見的漆黑裡,人反而容易看得清楚自己。
其實,我也曾照著阿志的話,把房裡的燈通通給關了,想著他所說的問題。不過,我也總是想著想著,就不知不覺想到我喜歡的女孩子身上,然後,便抱著甜蜜的幻想睡著了。非限制級的。
再過不到一年,我就要滿十八歲了,因此以後別再跟俺提什麼限制級不宜,一個未滿十八歲的人,整天想著八十歲以後的事,才叫不宜呢!
因此,陳友志才犯規。
沒人幫阿志解答的日子,他當然還是面如死灰,像一個走失的遊魂。基於情況嚴重,我也只能像一台轉啊轉的人造衛星,在距離三十公尺外處處盯著他,以防他做出什麼意想不到的傻事。
在學校沒和阿志談上什麼話,傍晚放學以後,反而得犧牲打牌去陪他。不然,看他垂頭喪氣像隻人家不愛的小狗,難免於心不忍。
只不過一連幾天沒摸牌,我的黃金右手實在是癢死人,但我又那麼講義氣……我捨不得地看了一下錶,「五點四十,想必落腳仔他們現在一定摸得正爽!」
我拎著書包叼著菸,走在路上發悶地東瞧西望,阿志當然還是那副死樣子,我看我們要是情侶的話,那真的注定會是一場悲劇。
一陣子的沉默,阿志終於才願意開口,緩慢的語氣宛如行將就木的人,「阿財,你有沒有想過?現在我們在這裡散步,五十年後我們會在哪裡呢?」
媽的,這種問題我哪知?
「呼。」阿志隨手摘下行人道上泛黃的樹葉,長長吐一口氣。
「喂!陳友志,你看。」找到機會,我便刻意扯開話題,「哇塞!賓利Continental GT3-R公路版賽車!」我忍不住睜大眼睛,馬上走過去和它發生肌膚之親。
「全車手工打造,擁有最大輸出580匹強勁馬力,從靜止到時速100公里只需3.8秒,全球僅限量300台耶!呵呵!如果這輛車是我的,旁邊又載著一個穿短裙、戴墨鏡的妹妹,Oh!那可真是帥斃了!」
阿志面無表情,等我話說完才吝嗇地施捨它一眼。
「怎樣?不錯吧!」我像個擁有親和力的銷售員,「我猜,目前這款車在台灣不超過兩台。」
「為什麼會這樣?」阿志自個兒往前走。
我兩眼瞪著頭頂上的天空,真不容易他會有些興趣。我趕緊追上腳步,「你是問哪一點?極速嗎?還是價格……」
「一開始就注定了死亡。」
「什麼!你…好!」想了想,我還是憋忍住。等他以後恢復正常,再來跟他慢慢算這筆帳。
「阿志,這種車是限量製造,沒有身份地位,就算你有錢,人家也不賣給你咧!一輛要新台幣兩仟多萬吶!」
「一點兒辦法也沒有。」阿志沮喪地閉上眼睛。
我已經氣得說不上話了,這小子完全忽視我的苦心。
「那樣存在有什麼意義?」
「『存在有什麼意義』?你先尊重我的存在好不好!我現在在跟你聊車子耶!」我的天啊!要怎樣才能救這個頑冥不靈的傢伙?
「車子?」阿志麻木地歪著頭,然後冷淡地說:「重要嗎?」
「啥?」我對他的回答大吃一驚。
我錯愕了一會兒才火冒三丈罵道:「車子不重要那什麼重要?如果沒有車子,學生要怎麼上課?如果沒有公車,上班族要怎麼上班?你……哦!」我突然想到,「俺終於知道了,對嘛!」我酸溜溜地吐他槽,「把英文拿到死亡面前沒用,同理,把車子拿到死亡面前又有什麼用呢?的確是不怎麼管用,除了可以當靈車之外……」我摸摸下巴。
被這麼一講,阿志當然無話可說,不過我看他也懶得跟我辯了。
看彼此在這邊虛耗也是不行,於是我只好又開口:「嗯,那我問你,在這個世界上,到底有什麼是你覺得重要的?小萱?」
阿志靜靜地想,「小萱對我的確很重要,但是……就算人生有了愛情,一切便都足夠、圓滿了嗎?」
「嗯…有愛情當然還要有麵包。」我答。
「人生有那麼多問題,而且……」說到這裡,阿志停下來緊緊咬著唇,好像亟力在克制情緒,「而且…我只要想到以後要跟大家分別,永遠不能相見,連見一面都不行呀!阿財!」此時他忽然激動地抓住我,「永永遠遠吶!怎麼會這樣?為什麼人出生要受到這樣的折磨?為什麼我們不能永遠平安地在一起?你們對我真的很重要,我無法想像有一天,如果沒有你們我要怎麼辦,要怎麼辦?阿財,你告訴我要怎麼辦啊!嗚……」說完,阿志就整個人抱住我,像個小孩放聲大哭。
我的眼角不知道為何也溼了起來,雖然不太敢相信我第一次抱的人竟然會是個男人,但我想,這應該不是讓我感到鼻酸的原因。
我木然地站在原地,啞口無言。
被阿志這麼一震,我發現他說的好像是事實。
太陽悄悄的從地平線上消失,一天又過了,深秋傍晚的冷風吹起來特別淒凜。
「人生真的這麼不幸嗎?」送回阿志,我兩手插在口袋悶悶地走回家。
雖百般無奈,但連續好幾週,放學後我還是得陪阿志。
看他時而憂傷、時而積極、時而脆弱又堅強,我心裡也不知該如何作想。
可是縱然如此,每天聽他那麼有程度的話題,所謂耳薰目染,或者病毒傳染,總之,我整個人也越變越有氣質,真是不願意卻又無法抵抗。
說真的,自從上次被他那麼一震,多少已經比較願意聽他在講什麼了,即使有時候也是他說他的,我假裝認真聽,但心早已不曉得跑到哪裡去。
阿志又默不作聲一整天。
等到放學前夕的掃地時間,他才走向我結結巴巴地說:「阿財,我…我待會兒想……」
聽到他這種便秘拉不出來的語氣,不用多說也知道他又想幹嘛。這叫我該答應還是不答應?
光考慮這種左右為難的鳥事,讓自己看起來就像智障。我心想。
「他是個大學生,我……」
「啥?『大學生』?」聽到刺耳的名稱,我語氣可就全都不一樣了,「是大學生,你自個兒去吧!」
「你是不是對大學生有偏見,所以才不願陪我去?別酸葡萄心理了,知道考不上就嫉妒人家。」阿志近乎賭氣。
「對!我就是有偏見,我遇見他們就會自卑,怎樣,可以了吧!」
「喂!阿財,不要這樣,陪人家去嘛!」
「沒得商量!」我堅絕地答,並且整理書包準備回家。
「拜託啦!就當最後一次好不好?」阿志握住我的手臂。
我搥著窗戶翹起嘴巴,又望了他那副死樣子一眼,「哼!人都是一樣的,要別人去做心不甘情不願的事,就都說是最後一次。」
「真是可惡!不會有下一次,你自個兒講的喔!」不忍心拒絕他的我擺起臭臉。真不知全世界的好人是不是都死光了,不然這種事怎麼會由我擔待?
「可是去到那邊,你可別叫我跟他說話,哼!也好,」我露出輕蔑不屑的眼神,「我再看看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!」
「嗯!」阿志見我終於被征服殲滅,才綻放出笑容,樂得快飛了起來。
「真扯……」我小聲咒罵。
回到南投,我們便走往大學生家裡。大學生是阿志的鄰居哥哥,雖然與我未曾謀面,但他倒還滿識相的嘛!切了水果又拿出飲料招待我們,可是我碰也不碰,雖然我一直流口水。
「唸大學很不錯吧!」阿志心情顯然很好。
從我的痛苦換來的,當然很好。
「還好啦!」大學生靦腆地笑。
「哼!唸大學有什麼了不起?」我心裡偷偷想。
「看你們大學生走路時,胸前都捧著厚厚的書,感覺上好有氣質喔!」
「還好啦!」大學生抓抓臉說。
「假象!」當然這個我也沒說出來。
「聽說您們在大學裡可以學很多東西,是不是真的這個樣子?」阿志越問越像個新聞記者。
「你說的沒錯,在大學裡可以接觸的層面確實比較廣。人們都說課業、愛情、還有社團,是我們的三大必修學分。」
哼!這種人尖嘴猴腮,我一看就知道他交不到女朋友,他的愛情這門課鐵定是死當了,除非他打算去木柵動物園招親。不過檢討反省,想想我對大學生的歧見也滿深的,誰叫大學聯考都要考那些英文、數學的,害我一定考不上。
「您覺得總體來講,有唸大學和沒唸大學最大的差別是什麼?」
「嗯……我想除了專業知識的涉取外,基本上有唸大學的人因為是知識份子,所以對事物都較有自己的看法,也就是所謂獨立思考的能力。因為不管在課堂或學校所辦的演講,都會讓你有機會接觸各個層面、還有各種人物的觀點,這樣久而久之,便對自己產生啟發性的影響,而在人生這方面,也比較清楚如何做好生涯規劃。基本上,這幾點是比較明顯的差異。」大學生說完喝了口茶。
嘿!他還真的挺樂意接受採訪的嘛!
「哇!對事物比較具有自己的看法,還有知道要如何做好生涯規劃!唸大學還真不是蓋的耶!那我可不可以知道您是怎麼規劃您的一生呢?」阿志興奮得像兔子一樣豎起長耳朵,準備以沐浴更衣、焚香跪拜的心情諦聽。
「這個唷!目前我是這樣想的。」大學生在正經八百地思索後才說,「首先畢業我會再考研究所,讀完研究所接著當兵,雖然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很想當。當完兵繼續出國深造,等累積一定的實力再回來。回國後,我打算找到一份比較高薪、而且稍富挑戰性的工作。三十歲結婚,三十二歲有第一胎孩子,三十四歲再生第二胎孩子。四十歲時,我希望就能奠下經濟基礎,不用再為金錢的問題煩惱;五十歲呈半退休狀態,有空的話也可以到世界各地走走。六十歲完全退休,抱抱孫子享受天倫。如果經濟情況允許,或許也會順便做一些回饋社會的工作……」他像開例行記者會,一五一十對著鏡頭報告。
「那七十歲以後呢?」不過聽完,阿志臉色卻有點沉重。
「一樣吧!假如我有那麼長壽的話。七十歲以後我就沒再做規劃了,因為沒人能把握活到那麼老,所以就算有做,意義也不大。」
「我剛才說的『七十歲以後』,不是那個意思。」阿志說完,便托著下巴陷入沉思。
大學生看自己有條不紊的說明,竟未獲得全場一致叫好,頓時讓他原本亢奮的情緒消風洩氣,「不然是什麼意思?」
「沒…沒有。」阿志不曉得該如何啟齒。
哈哈!這時,我可樂在一旁挖著鼻孔偷偷奸笑,原來唸大學學的生涯規劃,還真是美好動人哪!這下子我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來了……
「嗯…」我故意先咳嗽一聲,並裝出十分「不恥」和「下問」的樣子,「方才有聽您說唸大學的人,比較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,對不對?」
阿志見我竟然開口,這件事他大概以後一輩子都不會忘記。
「嗯!普遍上是的。」大學生點頭。
「嘿嘿嘿!那可不可以請問你對死亡有什麼高見?其實不瞞你說,」我音量故意壓得低低的,「阿志對這個問題相當的困惑,你看他每天都是這張『要死不活』哦!不!是『要活不死』的臉,玩樂對他沒意義,金錢對他如糞土,我實實在在沒辦法幫他了。而且大家都知道,你們大學生是社會的人才、國家的棟樑、地球的菁英,所以請您大發慈悲救他,拜託!拜託!」我噴著口水比手畫腳,目的就是要讓他明瞭。大學生?哈哈!我們等著觀賞好戲吧!
「『死亡』?」聽到這兩個恐怖又不受歡迎的字,大學生如過敏
般猛搔頭皮,「我…我想大部份的人,都很少會去想這個議題吧!從小老師上課沒教過,學校也沒設立相關的科系耶!」
「什麼?您們大學裡沒有這個科系?」我大聲地嚷嚷,「老天啊!不會吧!您們是大學耶!這麼重要而且又是每個人切身的問題,怎麼會沒有這個科系呢?您們學校不是有什麼葉子系和石頭系嗎?樹上的葉子與地下的石頭,都能拿來研究一輩子了,為什麼自己的生死大事,反而沒有人願意關心呢?」
「不!不是葉子系,也不是石頭系,是森林系和地質系,它們也都是十分專業的科目。至於,為何沒有開設生命或死亡的系別,我就不知道了,這可能要問學校或教育部。」
嗯…這件事這以公平來論,也不能太怪大學生。不過,一旦鱷魚咬住獵物,當然不可能隨便就放他一馬啦!
「我剛剛聽了您的生涯規劃,覺得您好像沒有把死亡列入規劃的一部份,不曉得您自個兒有沒有注意到?」
阿志看我這樣講,更是又驚又摸不著頭緒。其實,我早就明白阿志想說什麼了,難道近來每天放學後的侍從士是當假的?這實在是太簡單了,交給我就行了。
「把死亡當成生涯規劃的一部份?太…太瘋狂了吧!」大學生無法想像,「死亡有什麼好規劃的?你是指葬禮要事先編列多少預算嗎?我想……我會考慮辦得隆重一些吧!畢竟人死了,消息應該讓親戚、朋友都知道,而且這又是人生最後的一件事。」
他還真的不全然沒有自己的見解。
「呵呵!我說的當然不是指這個。」我簡直快笑裂了嘴,「說直接一點,一個人如果都不曾深思生命的問題,您想他有可能很清楚自己身在何處,將往何處嗎?」這些話我已經聽阿志不知講幾百萬遍,真想不到今天竟用得上,「想要深入思索人生的問題,就一定要從死亡開始。由死亡體會到生命意識,再由生命意識找尋自己真正的價值所在,那樣人才有可能知道自己想選擇怎樣的人生啊!生涯規劃不都是這樣的嗎?」講完,我還轉頭問一下阿志:「我這樣說沒錯吧!」
阿志早已經瞠目結舌,半句話也吐不出來,我想可以暫時把他丟到一旁不用理他了。
「我以前曾聽過很多場有關生涯規劃的演講,可是那些專家、教授從來都沒有像你這樣說耶!他們大都要我們掌握自己的興趣和方向,設立人生短期、中期、還有長期目標……可是再怎樣,也沒像你說的那般複雜耶!」大學生苦瓜著臉,宛如撞見了宇宙中最強的對手。
「可是不瞭解生命的真相,要怎麼做好生涯規劃呢?這就像一個人如果不曉得自己要去哪裡,他如何知道自己應該是走路、騎車、還是坐飛機?搞不好他到後來發現想去的地方是沙漠,那他應該就得騎駱駝了,不是嗎?嘻嘻嘻!」說完我又不禁笑出聲來,喔!這種欺負土蛋的感覺,真的比什麼都爽。
「生命的真相?生命就生命,還有什麼真相可以瞭解嗎?」大學生仍然不明白。
「這個…這個嘛……」當我心裡想糟糕了,再掰下去馬上就要漏氣了,阿志卻即時披甲上陣:「其實原本生命就是生命,並沒有分真相或假相,可是人會隨後天許多因素,而對人生產生不一定正確的看法。比如,有人可能覺得學問或金錢才是人生的全部,那他終其一生就在其間耗盡寶貴的生命,這樣不是很可惜嗎?我想人生在這些事情背後,應該還有一些是更重要、更值得我們每個人去探尋的,只是……」說到這裡,阿志的語氣驟然轉為感嘆,「只是生命的真相我們還在摸索,並不是很清楚。不過我想,如果我們把死亡拉到面前去省思,就會改變自己原本很多的想法。這就像一個得癌症的人,他在生病前和生病後,對人生的觀點必定有很大的不同,之前他或許每天無憂無慮地閒聊、逛街,但等罹患癌症,這些對他反而可能變成一件空虛痛苦的事情了,不是嗎?」
「這是因為他的生命變短了,當然連帶他的想法、生涯規劃也必須做調整,這有什麼不對嗎?」大學生滿腹狐疑。
天…天啊!我開始懷疑這個大學生是不是冒牌的,「阿志不是這個意思,」聽到這兒我不顧禮貌插嘴,「得癌症的人想法會改變,那是因為他們意識到死亡已經在不遠的前方,但每個人遲早也都會死啊!只是你有沒有去注意到這個必然的事實,甚至時時把死亡拉到面前去省思。如果有的話,或許生命情調就不一樣,等到老了或快死的時候,也才不會懊悔原先大半輩子的想法都是錯誤的!」我忽然覺得戲弄這個呆瓜一點優越感也沒有,真是無趣極了。
大學生聽完我的演說,就嘟著嘴不知該怎麼回應了,不過我看他現在不但茶沒心情喝,連水果也甭吃了。
「唉!」阿志聽我這麼講,便悵然由感而發,「的確,我們每個人,都可算是得了癌症的人。」
「這樣喔?可是……我們平常可以關心的事情數也數不完,為什麼一定要去探討這個呢?剛才你們說了那麼多,總之是不是覺得我的生涯規劃有什麼問題?」他顯得坐立難安。
「您剛才說您打算留學、結婚、賺錢、生小孩……等等,難道我們人活著,就只為了做這些事?」
「可是如果不這樣的話,那人生還能怎樣呢?這些都是最實際的問題呀!如果不努力賺錢就沒辦法生活,如果不結婚生子人類的種族就會滅亡,這些問題也都很重要哇!不然你覺得人活著的目的是什麼?整天想著死亡的問題?」
「這個我目前也不知道,我只覺得人生真的就僅能如此,然後完完全全結束?」阿志表情難過地說。
「但是,你想那麼多真的有用?反而……我覺得你們好像都很不快樂的樣子。」談到這裡,他冷不防上下打量我們。
「可是人生是消磨得很快的,這就像一根火柴只能點燃一次,如果我們沒有用心抓住它的光亮,到後頭幾乎一切都要成為枉然。」阿志滿臉倦容。
「嗯……也許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,」此時大學生只好不情願地點頭,「但你不覺得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必須活得快樂,人們所有的努力,也都是朝著這個目標前進。然而你們看起來卻反而愁眉苦臉,是不是有可能你們的人生方向出了什麼問題?」
我的媽呀!這回怎麼輪到大學生來教我們生涯規劃了?
「或許……你說的沒錯,至少你現在是對的,因為我目前畢竟沒有你快樂。」阿志說完蒼白著臉,愁腸百結。
這時候,客廳突然整個靜了下來。我錯愕地注視阿志,不曉得他說的此番話,是為了讓大學生有臺階下,還是真的已經對死亡感到心力交瘁、舉出白旗了?
過了不久,我才勉強接阿志的腔,目的只想和眼前的草包、蠢貨、二百五……結束話題走人,「這個我能證明,現在連撐開嘴角、露齒而笑,對陳友志都很困難。」
「哈!所以你們應該放鬆心情、不要太鑽牛角尖啊!」大學生聽完我的附和之辭,才大大鬆了一口氣,並且馬上露出轉敗為勝的笑容,「理想和現實是有差距的,生命本來就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,而不是耗在灰天暗地的死亡裡。你們要想通一點兒,想得通人生才是彩色的,想不通人生就變成黑白的……」
當我走出大學生家門,心情忽然感到些許沉重,不知是不是不小心跟那個白癡越講越認真,還是另外有什麼原因。
這一回,我也不曉得要怎麼安慰阿志。雖然從今以後,不用再陪他到處去問人接受打擊,但是很奇怪的,我心裡卻連一絲的喜悅也沒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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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完大學生,阿志的確就再也不敢找我幫他這方面的事了。
甚至連放學後,也叫我不用陪他。
其實他肚子裡比誰都明白,我的犧牲奉獻實在有夠多了。也由於阿志的善解人意叫我不必再當隨從,終於使我能夠恢復往日雄風,把以前缺的課通通補回來:一萬七萬是數學,紅中青發是美術,東西南北是地理,五索八索是生物……不然,像阿志整日思考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,我認為,他應該還是學我把腦袋塞滿麻將和阿霞比較好。
這陣子,阿志真的與以前不同,我翻開我的記事簿用力算了算,他已經足足十九天十一小時又二十分鐘,沒有跟我提有關死亡的話題了。
這早已刷新他原本保持的一天又四小時的記錄。
嘿!難道他已經不再理會死翹翹的問題了?
雖然我有點兒半信半疑,但也暗自高興,至少這是好的開始,有進步!有進步就好!
這節國文課下課,阿志仍留在座位沒有離席,心情好像也不是挺好,我在後面左想、右想,實在無法相信這種人會放棄,於是便敲他的肩膀:
「喂!死人,你最近……是不是沒有再去想那個問題了?」
「我現在都自己一個人去問,不好意思再打擾你。」
「什…什麼!?你…啊!又不是在追女孩子,幹嘛這麼死纏不放?」
我對他已經完全棄械投降。
原來,這段期間阿志又詢問過一堆人,只是同樣都沒斬獲。
他假裝去買香菸,和一位檳榔西施扯了老半天,等拐幾十個彎,終於能請教她對死亡的看法時,結果我們的檳榔西施告訴他:「你怎麼那麼不懂禮貌?問人家這種問題?」害他當場差點羞愧而死。
還有很多連阿志自己也不太記得了。有的是說:「算了吧!談這個。」也有人說:「你問錯人了,你應該去找傳教士才對。」更絕的還有一位時尚的小姐告訴阿志:「我現在過得很好,請你不要跟我提這種不幸的事情。」
人們回覆這個問題的答案,真是千奇百怪、無所不有。最常見的,還是連一聲都不回答,然後用一種稀奇古怪的眼神盯著他,彷彿懷疑這個傢伙是不是外星人。
我聽了阿志近期的點點滴滴,實在感到哭笑不得,而且對於他那種勇往直前、置生死於度外的精神,更是不敢領教。
有一次,他也是問一個工人生死的問題,結果那個工人告訴他:「生活攏快顧不來了,哪還會有美國時間去想這些勒?」結果,聖者般的阿志耐心地向他解釋:「這就像你養了好幾隻雞,可是有一天,突然雞籠裡多了一隻小雞,你一定會問:『咦?我雞籠裡怎麼多了一隻雞?』,相反的,如果某天你雞籠裡少了一隻母雞,你也一定會說:『奇怪,我的雞籠裡的一隻母雞怎麼不見了?』。像這種小雞、母雞的事情,我們都會追根究底了,生死這麼重要的事……」
這名工人大概受不了阿志這種雞不雞的轟炸,最後反倒惱羞成怒:「我勒你娘偎,你現在是咒我死啊!」
天呀!像阿志這樣死纏爛打,怎麼得了呢?這簡直不是在問人家問題,而是提醒人家問題嘛!
「你真的死也不願放棄?」我深深感到無力地問。
「你說要怎麼放棄?」
「怕死怕的要命,到死也不放棄,十分熱愛生命,每天愁眉苦臉……」我實在無語問蒼天。
阿志也只能苦笑。笑得像醜八怪。
我心想,他要是一直這麼不識相,不派兄弟去保護他哪行啊!
說到這裡,我滿腦子只想趕快來個一勞永逸,於是便狠狠下了一個決定:
「算了!我看我還是陪你找個老人問吧!」
「你願意再幫我?」他兩眼睜得像乒乓球那麼大。
「不然,要我整天看你這樣要死不死的啊!」我猛搥自己的胸膛。
「喔……可是你怎麼會想到要去問老年人呢?」阿志感到有些好奇。
「老人好啊!老人沒有答案,那還有誰會有答案!」我氣急敗壞地說。
「嗯…仁兄所言甚是。也許之前我們問的人都太年輕了……死亡對老人就恍如倒數的碼錶,應該他們都有面對的方法。不然,那種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的日子,叫人要怎麼過?可是,哪裡有提供老人讓學生發問的?」
「你以後要去住的那間養老院!」
「嗯……咦!阿財,三角公園不是有很多老伯伯?」後來阿志想到便說。
「學校辦公室裡也很多啊!」我已經沒有力氣大吼了。
「我才不敢再去問老師呢!」阿志縮著脖子吐吐舌頭。
「老人公園……」世界越來越瘋狂了,我的胸口也不由得越來越悶。
阿志倒不嫌累,突然整個人精神抖擻,誰叫心軟的我又給他一股新動力。但實際上我最想做的事,卻只想朝他的腦勺使勁巴下去。
一個很普通的下午。
我和阿志來到公園尋獵目標。其實,誰曉得哪種老人才是合適的?只要是落單一人、看起來又不是兇神惡煞,應當是沒得挑剔了。
我們略帶緊張步入公園,這裡的老人還真多,而且幾乎三五個、三五個湊成一桌下棋。棋桌上的談笑聲,不比枝頭上麻雀的吱喳聲還遜色,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誤闖兒童樂園了,怎麼會這樣的呢?
四處瞧了瞧。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注意老人,然而卻搞不懂,是不是他們害怕得老年癡呆症,所以必須下整天的棋?沒在下棋的人,不是呆呆坐在椅子上發愣,就是把收音機堵在耳邊,面無表情聽著主持人的一堆廢話。還有人不堪無聊,歪著嘴巴就睡著了;或者兩眼漫無目的,一會兒數數馬路上的車輛,一會兒看看有什麼人走進來。此時我心裡想,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天堂的存在,不曉得他們到了那裡之後,是否仍為這副光景?
不知道,見到這一幕,我的內心覺得有點緊。我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這麼老了,那我到時候會在幹嘛?
阿志似乎比較專心在找可以發問的對象。
「真是糟糕。」我不禁脫口而出。
阿志沒注意到我的不安,他還以為我是找不到人選又再耍脾氣了。
此時,一股擔憂忽然往我的腦門衝,如果……老人對死亡也毫無辦法,那要怎麼辦?我實在不敢、也不想見到。可是事到如今,我又不能拒絕阿志。
莫約經過三、四分鐘的搜尋,我們終於發現有個老頭兒,獨自坐在公園的一角看報紙。阿志見狀便繞了個大圈從他面前經過,等老人眼睛離開報紙抬起頭時,阿志才趕緊向他打招呼:
「阿公,您好!」
老人被他嚇一跳,愣了幾秒才輕輕點個頭,然而隨即又拿起他的報紙,好像不太理人的樣子。
「阿公,您一個人在這裡看報章雜誌啊?」阿志努力不懈。這時候,我也慢慢走到他們的旁邊,雖然心中有一股不知在害怕什麼的感覺,但仍勉強擠出笑容向他老人家問候。
「嗯。」老人仍只是淡淡的禮貌。
「阿公,你有沒有多起來運動、散步、或鬆鬆筋骨啊?」話還沒完,阿志就在老人面前做著韻律操,「這樣身體…呼呼…才會…呼呼…健康。」
在和人瞎扯這方面,阿志比我擅長多了,別忘了他以前可是聒噪王子。此時我忽然發覺不曉得能跟老人談什麼,要和他談過去,那不代表他已經快從人生的舞臺退休了?說未來,對於一個老年人而言,未來又有什麼好說的?不能談過去,不方便講未來,是不是只有言不及義地說現在?
「阿公,您吃飽了嗎?」我這麼問簡直是大白癡,但這也是現在最切身的問題吧!
「嗯…」老人又遲疑了半天,彷彿感到有些受打擾,最後才慢吞吞地答道:「吃飽了。」
「阿公,你今年幾歲了?」阿志邊做著韻律操邊問。
「七十二…」老人似乎不怎麼情願回答。
「什麼!」阿志停下動作露出誇張的神情,「您外表一點兒也不像,好像只有六十出頭而已,對不對,阿財?」
扯!這小子竟然用這種方法逼我說違心之論,明明我看起來都已經快八十了。
「嗯,阿公,您是不是化妝品都用喝的?」我儘量說得客觀。
「呵呵。」阿公聽到被誇獎讚美,臉上才出現一抹笑意。當老人降低防禦心,我們才在不遠處的石椅上坐下來,準備看下一步怎麼進行。
「阿公,您經常來這裡嗎?」阿志又丟了個話題。
「嗯…在家閒著也是閒著,有空就來這裡…繞一繞,消磨、消磨時間……」
阿公可能害怕我們是金光黨,所以講話顯得欲言又止,因為現在除了金光黨以外,不會有年輕人想主動找老人聊天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老年人的生命歲月不是越來越少了嗎?怎麼還會有時間「消磨」呢?
「對喔!您要常來這裡活動,這樣身體才會一直強健下去。」阿志真的關心。
「嗯……」
風微微吹來,望著阿公孤單的身影我心裡想,為什麼在這麼牽強的聊天裡,他沒有覺得無趣而找藉口離開?是不是他也想要有個說話的伴?
「阿公,那您年輕的時候,是做哪一個行業的?」阿志溫情地說。
「軍人……現在老了,退休了。」
「當軍人很偉大耶!一生保國衛民,犧牲奉獻,鞠躬盡粹,死而後已!」阿志把知道的成語全用上了,他真是當金光黨的好材料。
「從軍,辛苦啊!」阿公放下他手上的報紙霍然一笑,可能是回想起往年的記憶而感到欣慰。
「阿公!」阿志又一次親暱地叫他,「像您這樣大半輩子都奉獻給國家,如今您年紀大了,您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?」
「嗯,小弟,你說感想啊!」老人推推鼻樑上的眼鏡,「至少……有為大家做一點兒事吧!」
看到阿公笑了,我又凝視他的臉龐,曾經他也和我一樣正值旭日初升的年輕,可是,如今卻已成為日漸西山的老年。時間就像他抖也抖不停的雙手,沒有人有辦法令它停止,除了死亡吧!我不知道當我老得不像話的時候,我的人生感言會是什麼,而阿志他最關心的生死問題,是否也已經解決?
「阿公,如果您再年輕一次,您會想怎麼過您的人生?」我內心百感交集問。
「『再年輕一次』?嗯…不一定吧…看那時候想做什麼,就做什麼吧!」說完,老人若有所思。過不到半分鐘,才突然又自言自語說道:「呿!人老了,怎麼可能再年輕一次?」
聽到阿公這麼講,頓時大家都緊閉雙唇。我和阿志四目相接,周圍只剩草叢裡秋蟲傳來的唧唧聲。
「人生的確無法再年輕一次。」這時,阿志的語氣也變得沉重,「就算我們擁有了全世界,也無法挽回過去已經流逝的時光。」
此話一出,老人轉過來凝視我們,他緩緩地把報紙折疊起來,對著眼前的草地木然發呆。
「阿公,您會不會很懷念過去的日子?」
老人仍怔怔地看著前方,隨後才伴著嘆息聲開口,「唉!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呢?」
大家又都沉默了。
一隻已經不動的螞蟻,被同伴遺留在阿志的鞋前,這回我確定牠是死了,因為牠的身體已經被空氣掏得很輕很輕,風一來便隨著沙塵在地上翻移。我恓然地想著牠要這樣隨風飄行到什麼時候?直到在空氣中失去任何重量為止?
阿志也深深吸一口氣,抿著唇看那其他來來往往的老人……
「阿公……那您怕不怕死?」
「什麼?」這是哪門子的問句!我整個人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,「阿志,你…你這樣會……」
「我…」
來不及了。老人沒等解釋就全身顫抖,激動地站起來大聲罵道:「死就死!有什麼好怕的!我們當軍人頭可拋、家可棄,死是算得了什……」言行至此,阿公嘎然而止。接著,他只是整個人鐵青著臉,又羞又怒地瞪著我們。
我和阿志早已愣傻像兩根木頭,我想幫忙解釋,但舌頭不聽使喚,兩條腿,不!四條腿不停地抖著,我們呆呆望著歇斯底理的老人,失去語彙的能力。
老人既痛又恨地站在那裡,我脹紅著臉,真不知該把眼神往哪邊擺……過了許久,他才彎腰撿起散落在地的報紙,身體一股腦兒跌坐回原位。
我和阿志頻頻相視,我伸手拉他的袖子,暗示我們最好還是離開。
「阿公,對…對不起,我……」
「你不用講了……」阿公沮喪地閉上眼睛。
我還是不知道要怎麼辦,只是負責臉色發白。
「剛剛對不起,你們…走吧!」
我和阿志猶如喪家之犬,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公園。中途,我回頭望那其他仍在下棋的老人,一步步尖銳的落棋聲,同時也一次次悸痛我的心。也許最荒謬的人還是我自己吧!我不曾思考到自己的生活也是毫無意義,卻悲哀阿公對生命的無奈,還有其他老人對生活的愚蠢……
我心情惡劣地拿起菸,卻連抽的力氣也沒有,「生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我好像聽見有一股聲音向自己詢問,然而卻啞口無言。
光想到方才十幾分鐘的經歷,就可讓背脊發冷、腳底冰凍一整年。
我退後了幾步,裝作鎮定地向阿志說:
「你…不要太急,這種事,急不來的。」
「沒…沒有」他的臉頰早已掛著兩滴淚珠:「剛剛…我忽然想到…再過幾年…這裡的老人可能…就要死去一半,我…我心裡就好想好想…知道答案。」
聽到他這麼講,我也不由得眉頭深鎖。
「沒關係,你不要難過了,我沒怪你,我想阿公也不會怪你。」我好像說得有道理,又好像胡說八道。
回到家後,我懶懶地跌在沙發上,回想在公園裡的一景一幕,又讓我整個人滑落到谷底。稀疏的頭髮,泛黃的眼睛,糢糊的語言,還有全身一團團又黑又醜的老人斑……萬萬沒想到,我的身上竟然存有這份本質!死亡我比較感受不到,但人老了卻是這麼赤裸分明,當我真的七、八十歲的時候,身體衰了,頭髮白了,牙齒掉了,老朋友跟愛人一個個都走了,那我……要怎麼辦?
「真的要我去面對人間這種慘事?」
「是哪一個王八蛋規定要這樣子的?」
「人生怎麼會這麼殘忍、這麼沒有意思呢?」
想到這裡,我的內心翻騰不已。我匆匆坐起來東張西望,想找些事做好掩飾自己的不安,可是我又想,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,我是要掩飾什麼?掩飾給誰看呢?
我要像隻欺瞞自己的駝鳥,把頭埋在沙堆裡一輩子嗎?還是要像個豁出去的殺手,勇敢面對所有的生死挑戰?
「不行!這樣也不行!」我十分不安,挑戰又有什麼用?能夠改變任何事實嗎?從此就可以不老不死嗎?還沒衝鋒不就已經先陣亡了?
再想下去,我會瘋了。我拿起電話緊張地撥給阿霞,比我初吻給她時還要緊張。操!可是真的有夠混帳!電話竟然沒人接……
我氣得把話筒給砸了,又墜回生命幽暗的深淵……
「他媽的!怎麼會這樣?迴避不智,正視不敵!」
天啊!這是我首次仔細思維我的人生,可是一思維,就馬上發現生命的飄茫未知。四周的空氣一點一滴向我逼近,同時也一點一滴把我侵蝕,我就像一個孤寂的老人獨守空房,坐在昏暗的角落人事已非。
此刻,我才完全明瞭阿志以前的心情,生與老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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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假日。整晚我都無心睡覺,只在床上怏怏不樂地抽菸。
最後也不知是怎麼睡著的,醒來已經過了下午三點,疲憊的身心,讓人更加失落。
「如果我老了,老到只咀嚼得動回憶,我要怎麼辦……」
看著自己的手臂大腿,想像遍佈的皺紋及老人斑,「這種事真的會發生在我身上?」
「不論是人、青蛙或花草通通一樣,沒有任何東西能例外,時候到了就得衰老死去,這樣生命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?」
我兩隻腳捲著棉被,側身換另一個姿勢。
「唉!不知道那個看報紙的老人,當他要離開這個世界時,心裡會有什麼感受?」
想到這裡,便拍拍自己的臉中止思惟。但這並不代表我是懦夫,單純只是討厭又煩又累。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好老,心情也惡劣到了極點。
「鈴…鈴……」床頭的電話響起,我要死不死地把它接起來。
「喂…」
「嘿!財哥喔!打麻將啊!三缺一耶!我們特地留一腳給你,你快點兒過來吧!」
「你說什麼?找我打麻將?」我像往常一樣跳下床。
「對啦!卡緊咧!卡緊咧!」
「『卡緊咧』?你…你找死啊!」我嘴裡就像含著鞭炮,一張口就引爆。
落腳仔彷彿被炸得屍骨無存,「喂喂,財…財哥,您…您不是叫…叫我們…打打打麻將…一定要找您…的嗎?」
「你…你現在馬上去給我死一死!」他這樣講更讓人火氣上衝,我喘了喘,「他媽的,以後你再敢找我打麻將,我就帶人抄到你家去!真是他奶奶的王!八!烏!龜!蛋!」罵完我就把電話甩了。
「鈴…鈴……」電話聲又響,他真是不想活了?我拿起話筒準備再破口大罵……
「喂?阿財?」
「幹…幹什麼……」結果是阿志的聲音,這麼巧?
「你在家呀!」阿志頗微驚訝,「星期日,你不是都去落腳仔家打麻將嗎?還是今天又一缺三?」
「對不起,戒了!」我吸了口氣,恨不得把以前的牌友全抓來過肩摔。
「『戒了』?不會吧!你不是說麻將是你的第二生命?事業的第二春……」
「喂喂喂喂!」我直接打斷他的話,「你是廢話完了沒?有什麼事快講!」
「你現在在幹嘛?」
「摳腳,挖鼻孔,擠痘痘……」我氣得愛理不理。
「沒幹嘛,那…陪我去吃飯,意下如何?」
「死小子,你又不像我家裡沒人煮飯,為什麼要到外面吃?」我壓抑了一下脾氣,卻頻頻打呵欠。
「是啦!反正你陪我去就對了。」
「你該不會又想耍什麼花樣吧?」我的人生,真的被他搞得一塌糊塗。也許此刻電話那端的人,也該被列入過肩摔的對象。
「待會兒你就知道了。」
我考慮了半晌,「好啦!去死啦!」
現在這種心情,說真的也只想和阿志在一起。我驀然變得孤單,從此與朋友中間都隔著一道高牆。
連我自己也釐不清,怎麼會在不知不覺中,捲入這個生命的漩渦?難道……命運真的註定要我這輩子當聖人?天啊!「聖人」這兩個字唸起來多拗口。
等我騎車到阿志家,果然猜中阿志的司馬昭之心。事情演變至此,看來我這條小命乾脆任由阿志老大擺佈,像水草任由激流沖刷漂蕩。
傍晚用餐時間,我們到街上找了一家小吃店,停下車便走進去。
「老闆,來兩碗大碗的酢醬麵、一盤油豆腐、一份燙青菜,順便切一些豆乾海帶好了,還有兩碗餛飩湯,另外再加兩瓶汽水。」
雖然心情空虛,但飯還是要吃,反正人生已經夠可憐了,不叫多一點兒怎麼對得起自己?
「好!馬上來!馬上來!長官您們裡面坐。」老闆雖忙得不可開交,依然很有禮貌地招呼。
店裡的椅子已經接近坐滿,每個客人一邊扒飯,仍不忘一邊盯著櫃子上的電視。節目主持人為了提高收視努力當著瘋子,而觀眾為了排遣無聊也樂於當個傻子,看來這種交易誰也不欠誰。
「來!麵來了!麵來了!」老闆大汗淋漓地把飯菜端來。
「老闆,生意好像不錯喔!」阿志熱情寒喧。
「普通啦!都是因為有您們來捧場啦!」他滿臉喜色。
「咦?這麼多客人怎麼只有您們夫妻倆?忙得過來嗎?要不要我幫忙?」
我差點兒沒噎著。
「哦!不用!不用!您吃麵!怎麼可以讓您這樣呢?」老闆連忙婉拒,「我負責煮菜,我老婆負責收錢還有洗碗,雖然忙了點兒,但撐一下還是應付得來。」老闆左手擦著桌子,右手靈巧地把調味醬一一歸位。
「啊!那桌客人吃完離開了,我幫您收碗盤。」當阿志覺得別人需要幫忙而人家又很客氣時,他總是不介意。
「喔!真的真的不用啦!」老闆心想怎麼會有這種消費者呢?而且他也不可能讓來賓做這種事,「停!停!這樣哪好意思?您吃麵!您吃麵!」
「喔…好吧。」看來阿志只好嘟著嘴,遺憾地回到座位上。
等老闆又去招呼新的客人,阿志才開始認真吃他的晚餐,而我早就不理他了。
「怎麼小菜還有我的汽水都沒了?」
「唔?真的?我好遺憾。」我扔下抹過嘴的面紙,剔剔牙。
「哼!趁人之危!」
「活該。」我打開菸盒掏出一根大口吸著,吐吐積滿全身的鬱悶。
「阿財,剛剛我在跟老闆說話的時候,你怎麼都不出聲?」
「如果我也說話,那叫了那麼多東西,誰來吃?」我兩眼茫然。
「哼!不合作!」
「嗤。」我懶懶地應一聲,繼續哈我的草。
我在想,是不是從小自己就希望當個悲劇型的人物,所以很自然對生命的解答就提不起勁。看那黑社會老二,要嘛常常被老大出賣,不然就是為了救弟兄,整個人被槍掃成蜂窩。不曉得,我總覺得我有點喜歡滿身都是彈孔悲壯的感覺……只可惜現實生活裡,人老了躺在床上,幾根管子還插入鼻孔、喉嚨、肚子和下半身,那根本就不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,而是簡直在羞辱人。
在這部份,人遠遠不如狗。狗老了自知大限已到,會悄悄離開找一個安靜之處。人類卻反其道而行。
客人如潮水般退去,像蝸牛一樣的阿志也快吃飽了,我看見老闆站在冰箱後面偷偷數著進帳,於是才有意無意開口:
「賺錢真的很辛苦。」
這是我用一根菸的時間所觀察的結果。
「是啊!是啊!錢真的很難賺!」老闆點點頭感到認同。
「您們生意這麼好,經濟情況應該很不錯,還這麼努力地工作,真是不簡單。」
「哪有啊!這種小生意賺不了什麼錢的啦!」老闆笑容可掬地把鈔票塞進圍兜,不好意思讓我們給看見。
「不會吧!您們一定很富有。」阿志邊喝著湯,他呆到不曉得人家只是一番客套。
「嘿嘿!」老闆娘聽了,也在一旁不禁露出笑靨,似乎忘了所有的勞累,「哪有人嫌自己的錢多的?大家都嘛想越有錢越好,不是嗎?」
「可是要那麼多錢做什麼?錢又不是萬能的。」此時,阿志卻有些不明白。
「咦?錢雖然不是萬能,但沒有錢卻萬萬不能啊!」老闆一聽阿志的質疑,突然變得嚴肅並且提出反駁,平常他再怎樣也不會指正客人的想法不對,不過或許這次是談到金錢的可貴,於是他繼續說道:「你們現在仍是學生還沒出社會,所以不懂。沒有錢就沒得吃麵,想要什麼都沒辦法;沒有錢就會讓人瞧不起,講話也就毫無份量。因此在人的一生之中,所有大大小小的事,不管是吃喝玩樂,還是房子、車子、金子,通通都是要有錢。如果沒錢,誰要嫁給一個窮光蛋?如果沒錢,父母又怎麼讓你們到學校唸書呢……」
老闆滔滔不絕向我們敘述金錢的好用,使我們對貨幣有更深一層的認識。
阿志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插話,「您剛才有說『在人的一生之中』如何如何……那請問,您覺得『在人的一生之後』呢?」
「『在人的一生之後』?」老闆聽到阿志的提問馬上消化不良,老闆娘也收起原先幸福洋溢的笑容,兩人在相視一眼後,一起墜入這個生命偉大的沉思。
「在人的一生之後?嗯…在人的一生之後……就死了啊!」
這是他們兩位殫思竭慮的成果報告。
「我當然知道在人的一生之後,人就死了呀!」阿志拄著下巴感到啼笑皆非,「我的意思是,那人死了之後要怎麼辦呢?」
我心想,也許在他們心裡,生死的問題就是死時抱著金塊,死後就羽化登仙了吧?
「要怎麼辦?這……我…我們是怎麼聊的?」老闆看起來似乎很無辜,「我們一開始不是在講金錢的妙用嗎?怎麼會變成這個問題了呢?」
老闆搔著頭自言自語,接著又陷入第二次沉思。老闆娘也放下手邊的工作。
過了良久,也許是這個問題實在太深奧,因此老闆沒好氣地回答,「你年紀輕輕,怎麼會去想這麼消極的問題?」
「對啊!這不是你這個年紀應該要想的吧!」老闆娘不忘加持老公。
「那您覺得這種問題,什麼時候來思考比較適當?」我順便反省了一下內心。
「嗯……早一點兒的話,至少也要超過五、六十歲吧!」
「那時候再想不怕來不及嗎?人生都已經過了泰半,而且壽命的事,誰也說不準。」阿志提醒。
「會嗎?現在醫學這麽發達……」
「你時常在想這個問題?」老闆娘反問。
「嗯!」阿志點頭,今天還裝作稀鬆平常。
「奇怪!現在的囝仔怎麼那麼會黑白想?一定是電視或電影看太多。」她皺著眉頭。
「是啊!人活著最重要的是現在,你講的問題,是很多年以後才會發生,所以怎麼可以把整個人生本末倒置呢?」老闆還是滿臉不解。
「可是畢竟沒有人是不用死的,」阿志表情一派正經,「你看從古至,今還有誰能夠活到現在?」
「可是……從古至今,大家不都也是這樣熬過來了嗎?」
天啊!老闆答得實在太絕了!讓我我和阿志頓時語塞。
人們真的很行,總有辦法想出似是而非,但又令人百口莫辯的話。
阿志低頭思忖了許久,才對著正在一旁嘿嘿笑我們是呆子的夫妻說:「假藉承認生死是很自然的事來安慰自己,紙是包不住火的。死亡是世間最大的難題,同時也是世間最大的苦楚,但要等到老了才來發現,那便是人世間最大的悲哀。」
Oh!Yeath!這段話講得實在無以匹敵、擲地有聲,我沸騰了起來想為他鼓掌。
聽見阿志這麼說,老闆的笑容全都回歸自然了,只好再陷入第三次沉思……
「可是我覺得想這些問題,還是太不真實了,人生應該是充滿希望的,可是今天讓你這麼一講,好像全部變了樣。如果每個人平常只忙著關心這些問題,那大家不就都沒心情上班了?而那些百貨公司還有遊樂場,不就乾脆通通關起來不用做了,不是嗎?」老闆理直氣壯。
「放心!您不用擔心全世界的人,如果都去做同樣一件事那會怎樣,就像我們不用擔心全世界的人,如果都去賣麵要怎麼辦,我們只要擔心全世界的人,都會老、會死那就好了。」當我幫忙回答完,阿志也忍不住雙手緊握拳頭,暗暗高興。
「但是……」經過我和阿志的前後夾攻,老闆只好灰頭土臉摸著鼻子:「但是現在景氣這麼差,總要先把錢賺足了,才能繼續想下面的問題吧……」
「對啊!人生這麼長,如果太早投入時間去碰觸這個問題,會不會太不划算了?」老闆娘也不服氣說。
「可…可是……」
「好了啦!」我用誇張的唇語向阿志示意,再講下去也沒用。
阿志只好嘟著嘴,縱使並不想接受這些答案。
「錢多,日子過起來是比較有安全感,可是如果生命每天都只做這些事……」我在想,這和下棋磨蹭時間的老人生活,又有什麼差別?只是一個有收入,一個沒收入罷了。
「唉!賺錢都是這樣的啦!嘿嘿!但其實我也沒那麼傻,等我錢存夠了,我們夫妻就要好好去過輕鬆的日子。到時候看是要出國旅遊或爬山戲水,這個我們都有盤算過啦!」老闆說到這裡,便顯得滿心歡喜,老闆娘也十分期待地笑著。
「嗯,凡事都有在計劃中,那就好了。祝你們那一天趕快到來,不然現在這麼辛勞。」
我不得不這樣收場。生命情調就僅僅到這裡,只能像我一樣靠著哪天繁華落盡、午夜心虛的時候,再來一次人生徹底的醒悟吧!但願到時候一切都還來得及。
「我們當然也期盼這一天趕快到來啊!」
老闆的這一天指的是哪一天?無常迅速、死亡到來的那一天?我心裡嘀咕。
「但這就要靠您們多多關照啦!」老闆娘也笑著為我們送行。
「會啦!我們一定記得有空常來,把這裡當成家裡的廚房一樣。」其實我討厭這些虛偽的外交辭令。
但更厭惡普羅大眾都認為,你若懂事就應該這樣說。
走出餐館後,我和阿志湧入人車鼎沸的街頭。商場上流行的音樂怦怦作響,鼓動來客的購買欲望;琳瑯滿目的消費物質,捕捉上銬空洞無依的心靈。此時庸擾繁華的喧鬧聲,早已淹沒死亡的寂靜。
我突然對這個塵世產生無比的厭倦,甚至不想呼吸到這裡的空氣。
沒有人會想今天的生活,將帶給明日什麼涵意,同時也沒有人聽見,死神躲在角落頻頻招手的輕喚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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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阿志越挫越勇地找人尋問,在一旁的我,反而滿肚子的懷疑。茫茫人海要這樣問到什麼時候?
而且,真的也有人像我們一樣發現生命的問題,並且努力不懈追尋,最後終於湊巧地讓我們遇上?
說真的,要我如何相信,一個會發明核子彈隨時威脅自己的動物,對自身的生命能感到多少興趣呢?
只是現在每當夜晚就寢,我多半又會想起今天是怎麼度過的。日子一天天流逝,真的可以感受死亡一天天靠近,就在不可預知的那一天。
這一晚,我又胡思亂想到深夜才睡著。可是隔天一早,卻被老大挖去打麻將,因為他聽到風聲說我戒賭了,特地跑來關切好像擔心痛失英才。我實在不想出戰可是又不能不給他面子,真是可悲。
我邊打著麻將邊托著下巴想:人是不是也因生活找不到重心,所以才發明麻將和撲克牌這些東西。一副牌大家在這裡搓來搓去,搓到連上廁所照鏡子,都覺得自己變成麻將臉。我興趣缺缺打到都快睡著了,真想丟下錢不玩,可是如果我輸還可以這樣,偏偏今天我橫著摸也自摸,豎著摸也自摸,不想摸也自摸,改用左手摸還是自摸,上天就是這樣捉弄人。
「啊糟了,又自摸了!這…這下子……」我搔著頭無法置信又檢查一遍:「大三元、混一色、碰碰胡、三暗刻、西風西、莊家、連七、拉七、自摸、雙四花……」
我有點難為情地望著其他三張已經綠成一筒的臉:「總共三…三十八台。」
「Shit!」房間裡一時騷動起來,「媽的!見鬼了!」有人摔著牌尺不敢相信地說。
「財哥!你是不是耍老千?」
連凱哥看了也整個傻眼,久久說不上話。
他們三個被我胡這一把,每個人都只能穿著內褲回家了。
「我就告訴你們打麻將不要找我,偏偏就有人不聽。」我原本心想,胡這種牌應該拿照相機拍起來留念,相片的背景當然也就是那三張被雷擊中的臉,不過我又馬上意識到,我怎麼會有這麼幼稚的想法?
「財哥,拜託打個八折吧!」「對啊!你太沒有節制了。」「饒了我吧!我明天還要跟阿姿去看電影耶……」大家的哀嚎聲此起彼落。
奇怪?他們平常都是和我一起縱橫在學校的男子漢,怎麼今天一輸錢就……實在是太掉漆了。
「算了!這一把就不跟你們拿了。」我想了想,「嗯……可是我有事想先走,你們說這樣好不好?」
「真的?」他們都不敢相信我會那麼寬宏大量,每個人皆驚喜不已,你看我、我看你。
好不容易擺脫那些還不死心繼續找人奮鬥的傢伙,這時候已經快下午五點了,我騎著車跑到阿志家把他挖出來。
現在每當心裡空虛,就只想跟他在一起,想不到人對生命有覺悟後,知心好友卻反而變少,這也真是荒誕。
已快接近用餐時間,無法跑太遠,於是我和阿志就在他家附近散步。
等走約半小時,在折返的途中,一輛計程車從遠方迎向我們駛來。這時阿志彷彿想到什麼大事,突然趨前伸手把汽車攔下,握住我的手腕便把我拉進去。
「啊!你…你要幹嘛?」我連反應都來不及。
「少年仔,要去兜位?」計程車司機嚼著檳榔問道。
「阿財,我們要去哪裡?」
「天啊!我怎麼曉得?」我感到莫名其妙。
「嘿!你們頭殼是秀斗了嗎?還是要來搶劫的?坐計程車不知道要去哪裡,我車跑那麼久,還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!」
「去…去雙冬好了。」阿志只好隨便說。
老天!這樣也行?我已經明白他又在打什麼主意。
「雙冬喔!嗯…雙冬檳榔讚!姑娘也水。」司機說完就猛踩油門,像賽馬一開閘,奔騰而出。
哇塞!這簡直是在坐雲宵飛車嘛!有人似乎一時衝動找錯了對象,「嗯…司機大哥,可不可以請…請您開慢一點,我…我們不趕時間。」我和阿志緊抓著車上的把手,這如果出事那還得了?
「唔,你們不趕時間我趕時間,安啦!免驚啦!我的技術你們安一百個心!」司機口中的話都還沒說完,已經連闖兩個紅燈。
「您…您趕…趕時間,您…還沒吃晚飯嗎?」
「吃飯?吃飽了啊!」計程車在馬路上蛇行忽左忽右,我和阿志也在後面像坐搖搖椅一樣甩來甩去。
「那…那為什麼在…在趕時間?」我猛吞著口水問。
「要趕快把你們載到目的地,然後再飆回來載其他客人啊!當然是趕時間。」
「你…這麼打拼是做給天公伯看啊!」我把頭壓得低低的,故意挖苦他。
「安啦!免驚啦!沒這樣跑怎麼賺得到錢?一天能跑多久時間攏是固定的,用同款的時間跑快一點兒,錢是不是就賺卡多?你們的頭殼怎那麼憨?」計程車司機又狠狠拐了一個彎說。
「喔……」
「阿弟,來,免驚啦!你們有沒有吃檳榔?」司機轉頭遞兩顆給我,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精神安慰?
「啊!叔叔……前面!危險!」阿志臉色蒼白拼命叫道。
「哈哈哈!」計程車司機露出兩排紅紅的牙齒,「你們怎麼那麼沒膽?渣埔人耶!喂!免客氣!檳榔拿去吃。」
我冒著生命危險挑一顆放進嘴巴,這種時候怎麼還有心情吃檳榔?阿志則搖搖頭說:「我不吃,吃檳榔會致癌。」
我聽了差點兒沒把檳榔改用吞的,人家好意請客,阿志竟然跟人家說這種話。
「哈哈!生癌?安啦!哪有可能那麼倒楣?」司機大哥仍頻頻換檔往前衝去。
「叔叔,您車開那麼快,真的不怕把別人撞傷或自己受傷嗎?」阿志內心實在感到不安。
「烏鴉嘴!沒代誌的啦!算命仙仔說我至少會吃到八十歲。」
「什麼?算命先生說你至少能活到八十歲?」我和阿志聽了反而震驚,忽然忘記一切危險。
「是啊!這個算命仙仔金出名呢!」說到這裡他臉上還難掩得意:「嘿嘿!可以吃到這麼老,很不錯喔!」
「是嗎?不一定吧!」可是這時候我想了想,「算命仙雖然說你八十歲會死,那等你六十五、七十歲的時候,不就會越來越緊張了嗎?這樣哪會好?」
「這……」他被我這麼一說,突然無言以對。
「沒有錯。」阿志也跟著開口講,「平常人不怕死,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哪天會死,但如果像你知道何時生命即將告終,假設你過幾年之後就要再見了,那你要怎麼辦?」
「『要怎樣辦』?這……」計程車司機似乎頗為困擾抓著臉腮,「阿娘偎!喔!你問的問題怎麼那麼奇怪?沒想過耶!嗯…但是我想也應該沒啥米問題才對,大不了趕快好好享受一下再來死,是不是這樣?」
「哇,你人生看得這麼開啊?」我假裝笑了笑,然而心裡卻想著:「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!」
「是啊!人早晚有一天都要死的,不這樣,怎麼划得來?」他答。
「這樣是沒錯,但死亡的事,有像你想的那麼輕鬆嗎?」我的生命雖然處於危急存亡之秋,但仍然不忘幫阿志問。
「哎!這種事有什麼好講的?」司機透過後照鏡望我們一眼,「就算醫生說我明天會死,那也是明天的事,和今天無關;等到明天我死了,死就死了啊,就啥米都不知道了,那又什麼好驚的?嘿嘿,我說的很有道理吧!安啦!」
「什麼?死亡的事也可以這樣想?」我和阿志簡直無法相信。
「對啊!有什麼不對?」司機先生說,「人活著的時候死又還沒到,所以你只要好好去做想做的事,等死亡來的時候都已經死了,也就沒知覺、沒什麼好怕了。你只要這麼想,就會覺得人生沒有死亡這回事,我這樣說很對吧!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哎!可是什麼?」計程車司機打斷阿志的話,「人生前是個無,死後也是個無,前前後後通通都是個無,這樣有什麼好怕的?安啦!聽我的就準沒錯啦!」司機繼續左拐右彎地玩著方向盤,好像跟在打電動玩具一樣樂在其中。
「叔叔!會不會因為您現在還年輕,所以不管怎麼想,都覺得很輕鬆?」
「是嗎?可是我剛才這樣講,有什麼不對?」
「嗯……」阿志靜靜地思索過後才回答,「生前的『無』,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,這個『無』並沒有毀滅什麼。可是死後的『無』,它卻毀滅了所有的東西。我死了,就不能再牽老婆的手,不能看爸媽的臉,不能再開著車去兜風。而且不只如此,人死了,原本我們所擁有的,也都不再與我們有關。我的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還有包括我的工作、理想、房子、存款、信用卡……我們活著的時候,熟悉的只有這些,現在這些全部都要化為烏有,這不是糟糕透頂的慘況嗎?怎麼會像您說的,好像都沒煩惱呢?」
司機先生聽完阿志這麼說,好像真的嚇了一跳,嚼著檳榔的嘴巴也隨著車速緩慢下來……
「哎!」不過他只想了片刻,還是耐不住性子便不思考了,「人生有那麼嚴肅嗎?幹嘛那麼認真?來!放輕鬆點,吃顆檳榔。」計程車司機說完,嘴巴又開始用力地嚼了起來。
「可是,您不覺得這是我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嗎?」阿志看他的反應如此,顯得有些激動。
「是啦!是應該沒事就多少關心一下,但就算想了那又怎樣?還不是一樣得賺錢、吃飯,找有趣的事做?想就可以不用死喔?」
「『想就可以不用死喔…』?」他的這句話,讓我怔住了。
「想…就…可以…不用…死喔……」我抿著唇凝視窗外。
司機大哥見我們兩人都沒回應,「哎!少年仔!安啦!我年紀比你們大那麼多,而且老婆、兒子攏有了都沒在怕了,你們是在怕什麼?不然,也可以這樣嘛!你只要想全世界的人都和我一樣會死,大家一起死,又不是只有我們自己單獨一個人,那樣不就可以安心了嗎?」
「啥?大難臨頭時,還可以這樣自我療癒?」我感到佩服又同情。
「哈哈!你們沒聽過管他黑貓白貓,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嗎?」計程車司機開懷地笑著,並得意自己擁有這項必殺技。
阿志聽他這麼說,整個話題就被塞住了,最後也只能心口不一,一路瞎聊。
平常要開三十分鐘的路程,計程車司機花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。我請他在有公車站牌的地方停車,下車前司機看我們是學生,還好心地跟我們少收五塊錢,接著才又加緊油門往前衝去。阿志目睹車尾燈消失在街廓的轉角,雖然神情比以前平靜許多,但還是可以看出一臉的迷惘。
我走到公車站的涼亭坐下來,順便拿根菸休息。
「你有沒有覺得……剛才司機先生的某句話,說得有些道理?」過了一會兒,我把菸點著說。
「那句話?」阿志輕輕吐出胸口的鬱抑,也走了過來。
「那句話---『想就可以不用死喔!』」
「什麼?難道你也贊成他這樣講?」阿志的表情,還真像遭到眾叛親離。
「嗯,你換個角度想,他說的不正也是事實嗎?」我又吸一口菸,徐徐地回答。
「這…可是如果這樣,那生死的問題還有什麼好追尋的?再怎麼努力到最後還不是終得一死?」
「不是嗎?自古以來,你有看到誰是不用死的嗎?」
阿志聽我這麼說,整個人就呆住了,彷彿是立在寒天凍地裡的一棵樹。
「有可能嗎?」我難得正經,「不管人死後是怎樣,但這一生有誰是不用死的?既然事實是如此,也沒有人能夠改變,那為何又要和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討價還價呢?你不覺得那也是一種逃避嗎?」
阿志聽得目瞪口呆,我的直白,讓他的世界天旋地轉。
「你看,從事情開始到現在,你問的問題哪一次不是只重視死亡的部份?我想你太重視死了,不!應該說太害怕死了,幾乎已經讓你忘記了生,你再去問一百萬個人,也不會有人告訴你,你是不用死的。不是嗎?」
「我……」
「你先聽我講,」此時我心裡乍然有個領悟,「只看死的人就和你一樣,找不到什麼事是對你有意義的;只看生的人不是急功近利,就是隨波逐流,但我覺得這樣都太極端。是不是人都應該看生也看死、看死也看生,最後再從『生』找出一條路來,畢竟我們現在都是活著的人呀!」
「唉!」阿志聽我這麼講便深深嘆氣,低著頭十分垂喪,不知在想什麼。
「我想你應該試著去改變想法了。」
「可是人真的有辦法不怕死嗎?」阿志抬起頭內心像是在掙扎,「人連墳墓都不敢正視,又如何能夠說不怕死?而且,人對死亡的恐懼並不只在於死亡的那一刻,其實更嚴重的是那預期的心理啊!」
「其實,要人這個身體永遠存在,是辦不到的。但我想,要克服死亡的恐懼並非不可能。可是就算你死的時候沒有半點兒害怕,那又怎樣?人生的價值就從此達成了嗎?有可能生的時候亂七八糟,死的時候卻能夠很安心地跟這個世界說再見?我不相信!」
「你說的有道理,但是……」
「我看先不要想那麼多吧!」我像大哥哥鼓勵著小弟弟,「雖然要人接受死亡的吞噬,真的是很難,但想辦法追尋生命最大的意義,才是唯一可以讓人活得充實而又不畏懼的路吧……」天曉得,應該是吧?我心裡想。
阿志此時遙望遠方,最後才轉過頭來,「阿財,你怎麼變得那麼聰明,知道這些?」
「呵!痛苦的代價啊!」我無奈地笑。
「是這樣子嗎……那我痛苦比你還久,為什麼我不會這樣想?」
「嗯…上天果然不太公平。」這倒是我的心裡話。
回南投的公車來了,縱然回家的路是那麼熟悉,但生命最終的歸宿呢?
我看還有一大段未知的旅程要走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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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阿志聽了我的諄諄教誨,似乎有一點想得比較開了,沒再像以前一樣整天如喪考妣。其實能這樣,我心裡的感覺也就好多了。縱然整個生命疑團,仍有待未來去化解。
不過,雖說生命的問題,使我和阿志在想法上產生衝擊,但實際的生活卻沒有多大改變。
比如說,地理老師熱愛地球,希望我們熟記哪些地方生產香蕉、芭樂。
歷史老師飲水思源,要學生明白北京人和山頂洞人哪個先知道用火。
主義老師則更忠黨愛國,要大家不能忘記二十一世紀將是咱們黃種人偉大的世紀。
我和阿志青春的小花,都要枯萎在這一副課桌椅上了。我實在不懂,為什麼老師們都不談一些比較有營養的話題?
「啊……」這天的課程我又聽得大打呵欠,搖搖頭後趴在桌子望著窗外。
校園一片寧靜,連半隻貓的影子也沒有。
上課時間,大家都來當國家的民族幼苗了,由當過「大學生」的各科老師負責澆花,日子真是貧瘠無法前進。
發現一排的螞蟻在窗戶軌道跑來跑去,沒事兒便捉幾隻放進阿志的衣領,順便看這世上最絕妙的組合……
不一會兒,阿志整個人差點跳起來,活像一隻被捉弄的猴子抓啊吹啊,真是有夠好玩的。
我偷偷地笑了一下,隨即又恢復無聊乏味。
「阿志,」忍了兩節課,我終於按耐不住想開溜,「我帶你翹課好不好?」
「翹課?」他忙著到處搔癢,「嗯…我才不敢,要是被老師捉到要怎麼辦?」
「哎!不會怎樣的啦!我都翹過多少次了,還不是屹立不搖地活在這裡。我告訴你,」我在他耳邊用氣聲說,「你是班上最乖的學生,老師一定不會點你的,真的。」
「你翹課是想到哪裡去呢?」
「隨便,只要不窩在這裡就好。」
「現在才早上第三節而已就想翹課……」阿志嘴裡咕噥。
「喔!你這個大白癡。翹課就翹課,還管現在是第幾節!」
「不要啦,這樣不好吧!」他真的猶豫。
「可惡!你怎麼那麼不講義氣?你要我陪你去問誰我都捨命為君子,現在要你陪我翹個課就哇哇叫,你還是不是人啊?」
我使出激將法,不然好學生打死他,他也是寧願留在教室被澆花的。
「這樣……既然你那麼堅持,就當還你一個人情好了。」
阿志拗不過我,才慢吞吞地同意。
好不容易熬到這節下課,我興奮地站起來對阿志說:「哈哈!走吧!我帶你翻牆去,世界一片光明!」
「『翻牆』?為什麼不從校門口出去?翻牆是要記過的耶!」
「笨蛋!大門那邊有警衛,我們沒請假要怎麼通過?」
「爬牆?怎麼爬?」
真是遜到了極點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在下方抬著阿志的屁股才把他推出牆外,而我只要助跑一下,啪啪兩聲就飛躍城牆。好學生就是這麼扯。
脫離校園鐵幕,拉著他的手,我便往學校上一個公車站跑,以防不幸撞見教官。
路上沒有半個學生,真是叫人振奮,可是阿志卻顯得有些緊張,第一次總是這樣。等坐上公車到了南投,我便帶他到貓羅溪的河堤散步。
「怎樣,翹課的感覺不賴吧!」我躺在地上,悠閒地對天空吐菸圈。
「嗯!有點刺激。」阿志也藏不住一臉好心情。
「阿財,你以前翹課都跑來這裡嗎?」阿志望著河堤旁邊綿延的農田,神清氣爽地說。
「當然不是……大部份不是回家睡覺,就是去電動玩具店鬼混。」我從地上爬起來。
「那你今天怎麼會想來這裡?」
「難道你要我帶你去不良場所打電動?」說完,我就自個兒跑到田埂附近,看有沒有青蛙可以抓。
「阿財,你有沒有覺得當農夫不錯呢?」這個跟屁蟲也湊過來了。
「『農夫』?嗯……」我想了一會兒,「每天和大自然相處,好像也不錯。」
阿志聽到我認同,便得意地抬頭而笑。
「神經病!這樣也可以高興?早知道上次就不要救你,讓你繼續每天愁眉苦臉。」我尋著青蛙的叫聲,撥開草叢堆的底部找著。
「喂,阿財!阿財!那邊有個農夫坐在樹下休息耶!」阿志指向遠處的一片竹林叫道。
只是我早就懶得理他了,「呱!呱!青蛙青蛙,聽到請回答……Over!」我還是抓我的青蛙比較要緊,自從唸國中以後,就再也沒抓過水雞仔了,今天真是難得的好機會。
「阿財,我們過去跟他聊聊天,好不好?」阿志興致高昂提議。
「你不要吵……呱!呱!青蛙青蛙我最後一次警告你,聽到請回答…Over……」
「好吧!不要就算了,我自己去。」說完他就一溜煙不見了。
「阿伯,您好!」阿志一走近農夫便歡喜地鞠躬。
「嗯,你好!」老農夫也平易近人回應。
「阿伯,您在這裡乘涼啊!」
「嗯,最近日頭攏卡滅,先在這裡休息一下。」
「喔!對。」阿志瞇著眼睛,看那火辣辣的太陽。
「天氣很熱,」老伯摘下他頭上的斗笠,「拿去搧吧!」
「哦!不,您搧!您搧!」阿志急忙婉拒,怎麼可以讓老的受苦,反倒便宜年輕人呢?
「不要緊,拿去,我在這裡已經坐很久了,衫都涼囉!」
「喔…那謝謝您!不好意思。」阿志當場感動極了,別人收到的是雪中送炭的溫情,他嘗到的則是熱中送風的涼意。斗笠上隱隱還飄著老伯的汗水味,這真是十分美好的經驗。
這時候已經被青蛙徹底打敗的我,一臉怒色走過來。
「阿伯,您好。」我撇著嘴向農夫打聲招呼,心中還在想,現在的青蛙怎麼都變聰明了?
「阿財,青蛙呢?」
「南投屬於偏遠地區,青蛙收不到訊號……阿伯,你的田在哪裡?報給我們看一下好嗎?」我從阿志的手裡搶過斗笠,順便轉移話題以免被嘲笑。
「就頭前這三塊,還有龍眼樹下那邊兩塊。」老農夫指著他的左方。
「你都是種稻子和刺瓜喔?」我仔細端詳老農夫的田地。
「嗯。」他點點頭。
「農人的生活好像很棒喔……」阿志觀賞田野間忽顯忽藏的粉蝶,「淡泊恬靜,與世無爭。」
「呵!真的嗎?你真正覺得種田不錯?」老農夫有點訝異。
「對!說不定以後我也會去種田喔!」阿志神情正經地回答,「真的!」
「麥假啊啦!你若去種田,你爸媽沒把你摃死才怪呢!」我歪著嘴不信地吐槽。
「為什麼說想要種田,就代表沒志氣?」阿志聽了忿忿不平。
「是啊!」老農夫也微笑著,「不過,為什麼你會這麼想?」
阿志嘆了一口氣:「人,生不知從哪裡來,死以後也是茫茫渺渺,仔細想還有什麼好追求或計較?我沒有什麼較大的願望,種種田就好了。」
「唔,這麼少年就按呢想,金特別喔!」老農夫感到意外地看著他,「你這麼想,你厝裡的世大人甘知影?」
「哪有可能讓他們知道!他們只要求我考上好學校,趕快長大賺錢。」
「他們總是為你好。」老農夫想了一會兒答。
「這有什麼好?我並不覺得。」談到這個,阿志心裡不禁就有氣,「我才不要像他們每天一早就去上班,等下班便浸在客廳看電視,不然就邀人泡茶聊天言不及義。每天每年都是如此,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好?」
老農夫輕輕地笑起來,「你以後不想這樣過日子,那你覺得人生應該做啥才好、才會有意義呢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阿志懊惱地拔著腿邊的草,「可是,我想人生最大的悲哀,並不在於對生命意義的不瞭解,而是漠不關心吶!雖然我不清楚人生該怎麼過,但也不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生活吧!所以,如果以後要是找不到滿意的生活方式,那我就去種田啦!」阿志說完,又從我手中把斗笠搶回去過過乾癮,不時還拿下來聞著上面那股奇特的味道。
「但很多種田的人,嘛是賺錢、看電視、泡茶開槓啊!」老農夫又笑了,「若是心無法安定,走到哪裡也不會清淨,不是嗎?」
我發現老農夫無時無刻都在微笑,心底好像很恬靜的樣子,這實在是太奇妙了。難道陶淵明就是這樣,所以才甘願回鄉去種田?
「那你的看法呢?」老農夫反過來問我。
「我…這…我沒打預防針,加加減減有些被他…傳染吧!」突然被這樣一問,我吞吞吐吐地說。
「呵!那你們目前,覺得人生最大的意義是什麼?」
「……」
「我覺得人生最大的意義……,就是去尋找它的意義。」阿志思量了片刻。
「看來是還沒有找到囉?」
「因為老師上課都偷懶不教我們,所以迫不得已,我們才會選擇了翹課。」唉!我這個好學生,誠實地道出事情真相。
「那可以聽聽您的看法嗎?」過不久,阿志反問他。
「你們真的想要聽?」
「嗯。」我和阿志猛點頭。
「好,那把目睭閉起來。」
把眼睛閉起來?幹嘛?又不是要親嘴,為什麼叫我們把眼睛閉上?不過我和阿志還是依吩咐照做……我想他老人家對我們也應該沒興趣。
過約半分鐘後,老農夫問:「你們有沒有聽到啥米?」
「遠遠的那邊,有車子在馬路上跑。」我先說了。
「我好像什麼都沒聽見。」阿志睜開眼睛聳聳肩。
「天啊!你是聾了啊!」
「呵呵!你們再靜下來聽一次好了。」老農夫有耐心地吩咐。
我們再靜了好一會兒……
「你們有聽到水雞仔的叫聲嗎?」
「有啊!剛剛才被耍了?真是氣死我了!」
「呵!先別說這些,頭殼裡嘸雜念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還有聽見啥米?」
「流水聲!潺潺的流水聲!」阿志眼睛一亮。
「嗯!滿好聽的,我也發現了。」
「其實你們並嘸真正聽到。」
「有啊!怎麼會沒聽到?」我和阿志兩人感到不解,看著他老人家。
「我當然知樣你們不是臭耳人。」老農夫又笑了,「來!再把心更靜下來,沒有其它的黑白想,好好地擱再聽最後一次。」
「嗯!」我和阿志站起來運功,深深連吸幾口氣,讓思慮再一次沉澱、放下。
「……」
過了約一分鐘,我終於懂老農夫在說什麼了。
「這擺啥款?」
「嗯!好棒、好舒服喔!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!」
「是不是把自己的思慮掏空,然後讓流水沒有阻礙地流進心裡?」我說。
「有一點兒接近囉!」老農夫滿意地點頭,「好!那現在你們改用聞的,看有聞到啥咪?」
「嗯!」我和阿志眼裡露出信心的光芒。
「泥土的味道,香香的!」過了半晌,阿志語氣激昂地高呼。
「我好像有聞到風的味道。」當然,我還得比阿志更勝一籌。
「如果你們可以擱卡專心,內心的妄念更少,流水聲就是你,你就是流水聲。」
「嗯……你們看!」老農夫繼續指著我們眼前大片的田園,「你們看到啥咪?」
「稻子、刺瓜、玉米株……」
「笨蛋!」我拿起斗笠敲阿志的頭,「用膝蓋想也知道,阿伯叫我們看的一定不是這個啦!」
「對,不是要你們看風景。」老農夫和藹地微笑,卻不給答案。
我和阿志凝望良久。
「有感覺到什麼,但說不出來。」阿志開口。
「阿伯,那可不可以告訴我們,您是看到什麼呢?」
「我講出來不一定有用,因為這是我的,沒辦法變成你們的。」
「沒關係,我們想知道。」我和阿志向他要求。
「嗯。」老農夫緩緩站起來走到田裡,指著一片刺瓜葉問:「這葉子上有啥東西?」
我和阿志兩人快步走過去,瞪大眼睛拼命瞧啊瞧,幾乎就要兩眼抽筋了……
「你們這樣看,一定顛倒看不出來。」老農夫笑著。
「喔……可能也是。」
不過我和阿志都還是搖搖頭,「好難喔!」
「這個答案一定意外地簡單,我是看到上面有一層灰塵。」
大家都笑了。
「看的時候,不只用眼睛看,用眼睛看的,大家攏看得到,要用心眼來看。」
我和阿志只好又安下心凝視,接近午時,太陽在高空賣力地演出,汗水也一絲絲在我們脖子上匯集。
「啊!陽光!是不是陽光?」阿志忽然若有所悟叫道。
我趕緊望向老農夫,老農夫神秘地勾起嘴角。
「那刺瓜花上有啥咪?」
「陽光!我也看見了!」
「那水面上呢?汽車上呢?野鳥的身上有什麼?」
「陽光……」
到處所見,每個地方都充滿陽光的照射,蘆葦上、鋤頭上、寶特瓶上,還有老農夫留下歲月摺痕的臉上……生命的蹤跡無所不在盈盈閃耀,時、空、人、物密合地交融成一片,此時我彷彿忘了自己所有的一切,誰是阿財?阿財又是誰?
「生命是這麼美又莊嚴,連一陣涼風都可以令人滿足。」我展臂喃喃讚嘆。
「搖曳的樹枝,也恍如能聽見自然輕聲的吟唱,到處都可讓人去感受。」
我、阿志和老農夫三人都沒再說話了,此時已是廓爾忘言,還有什麼好說的呢?
過了一會兒,阿志才不知想到什麼,突然小聲地問老農夫,「那您是如何看待死亡的?」
我驚訝不已地張大嘴,沒想到他會在此時提這個問題。
老農夫轉過來看我們一眼,隨後漸漸收起了笑容。沒有驚愕,沒有倉徨,但也沒有回答,只是此時的安靜,卻格外讓人忐忑不安。不知道是否感覺錯誤,烈陽下的微風竟然扎得我會冷。
「不方便回答嗎?」
「……」
「入土為安吧!」
老農夫淡淡地開口,或許他老人家早已經思索過千百回,臉上平靜得像一池無波的湖水。
「這個問題,可能我沒法度幫你們。」
回學校的路上,我和阿志的心情難免受到影響。不過我也相信,如果生命是一首不死之歌,或許真的會更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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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在老農夫身上得到生命情調的真傳,我和阿志便更往聖人的理想邁進一步。不過,經過這次的事件更讓我確定,生活的意義固然要去追尋,然而死亡的難關也必須設法衝過,不然生命就算再美,仍有無法彌補的傷害。
學校這學期的課程,就要在單調枯燥中結束了,當然這也意謂即將期末考。其實,這對我燦爛的高中生涯,也是一件無法彌補的傷害。
為了讓今年暑假以後,林雙財還能繼續當陳友志的同學,我和他協議在期末考前,先把生命的問題都擺一邊;而陳友志為了預防不小心變成林雙財的學長,現在每天也留我在他家過夜,以防我唸沒三分鐘就想投奔自由。
這晚,我和他在房間啃著紙漿做成的書本,真的就如死硬的木頭難咬,他家的門鈴噹了起來。
「嗨!你好,請問你媽媽在嗎?」
來的人是一位提著袋子約三十出頭的小姐,她有禮貌地問。
「我媽她去洗頭耶!」阿志拿下原本咬在嘴上的筆。這時,我也唸累了便走出來休息。
「哎!這麼巧……那她去多久了?」
「已經去一陣子了,應該待會兒就回來了吧……您要進來等她嗎?」阿志拉開紗門。
「這……」我們美麗的小姐躊躇了許久,「好吧!不然我還是得再找時間來。」
「小姐,請用茶。請問您找我媽有什麼事嗎?」阿志看這位客人是生面孔,便招呼地問,其實他心裡還在想課本上的東西。
「喔!是這樣的。你媽前幾天在我們店裡訂了一些保養品,可是公司正好缺貨,所以今天我就專程幫她送過來。」客人告訴我們她來訪的緣由。
「那我媽錢付了嗎?如果妳同意,我可以幫他代收。」阿志趕著回房唸書,就像內急忙著找廁所一樣。
「你媽她只付訂金而已,我這趟來還得向她收尾款呢!」
「那她還欠您們多少錢?」阿志心想,他皮包裡大概還有三佰多元。
「嗯……」美容師查詢了出貨單,「陳太太…你媽總共還欠…兩萬一仟五佰七十元。」
「什麼?這幾瓶像膠水和那罐像漿糊的東西,要兩萬多塊?」我和阿志聽了瞪大眼睛,把它們逐一端詳一番。
「我已經幫你媽打七五折,算是很便宜了。」美容師好心地安慰我們,錢再賺就有。
「哇!我不曉得我母親這麼跟得上時代呢!」阿志又瞥了它們一眼,酸酸地說。
「呵,小弟!現在用這些美容的產品,早已經很普遍了。」美容師邊笑邊從皮包裡拿出資料,「我們公司現在還有提供瘦身減肥、美白健胸、肌膚保養、電波拉皮,甚至消除妊娠紋、黑斑、雀斑、青春痘……一般去過的人反應都很不錯呢!你們有沒有女朋友?找機會也可以帶她們來看看。」
「不會吧?無孔不入。」我心裡想。
阿志似乎不是很注意她在講什麼,他心裡仍然想不通,他媽為什麼不用雞蛋洗臉就好,要漿糊、膠水他房間裡也有啊!
「抹這個有什麼好處呢?」想著兩萬多塊,阿志捨不得地問。
「哈!這個學問可就大了。」一提到專業的部份,美容師的精神可就來了,雖然她要找的人不在,但仍迫不及待地對我們說:「白天肌膚最需要的是周全的保護,因為外面的髒空氣、紫外線和一些有毒物質,都會造成嬌嫩肌膚的傷害。所以,這時候就要用綠色的這瓶,這可不是你說的膠水喔!它的功能是隔離和防曬,並且還能防止日曬後肌膚粗糙、脫皮、紅腫、黑斑、雀斑、失去彈性、提前老化、產生細紋,以及黑色素沉澱等等;而到了夜晚……」
「等等!等等!等等!」聽到這裡我不得不叫停一下,同時還憂心忡忡地望著阿志,「我不知道太陽公公這麼罪惡呢!如果我們師父老農夫聽到這一段,會不會從此不能入土為安?」
「什麼老農夫?」美容師滿頭霧水問。
「陽光很美耶!普照大地,而且還隱藏著生命不可言喻的精神,怎麼會……」
「什麼陽光很美?陽光正是肌膚的頭號殺手呢!」美容師聽見阿志這麼說,神情馬上轉為事態嚴重,「人家說一白遮三醜,要變白的第一步就是絕對不要曬太陽,不然,皮膚很容易就會變得和青蛙一樣,如果這樣那還得了?」
「『青蛙』?她怎麼可以嘲笑我的兄弟?不然她也說螞蟻……」我心裡暗暗不平。
「你們可能不知道,」美容師繼續說道,「蘭格漢斯細胞是我們皮膚天然的防護系統,但由於它十分脆弱,因此很容易受陽光裡紫外線的損害。難道你們沒發現,女孩子就連晴天也要帶陽傘出門?這不是沒有道理的。」
「喔…這樣太陽公公果然就有點不對了。」既然她如此指證歷歷,我也只好無奈地答。
「嗯!那我們剛才是談到哪裡了?」美容師看我們終於願意舉手投降,便意猶未盡地問。
「到了夜晚……」
「對對對!到了夜晚,我們美容的重點就要從白天的保護工作,換成夜間的滋養工作,那就得用這幾瓶:這瓶是化妝水,它主要的功效是在軟化角質,幫助皮膚平衡ph值;這瓶是乳液,能夠吸收多餘的油脂;這罐是美容液,可以增強保濕作用;這瓶是精華液,能集中對抗色素及斑點;還有這瓶是晚霜……總之它們都有各自不同的功效,所以你媽才會買好幾種。」
「哇!想不到上天創造的女人,還存有這麼多不完美。」吸收完新知識,我告訴美容師。
「那為何連瘦身減肥,都要到公司行號呢?」過了不久,阿志又好奇地請教。
「哈!這個學問可又大了。」美容師果真越談越起勁,「這是因為我們公司不僅提供專業的課程,而且還從國外引進最尖端科技的器材。現在光靠慢跑、節食太缺乏效率了,同時也用不著那麼辛苦。目前到我們公司上課一期才三萬多塊,上課時,美容師會教你很多正確的概念:比如要保持完美的身材,每天至少應該喝八杯以上的白開水;一天不要坐太久或經常暴飲暴食;洗澡時要洗冷水澡不要洗熱水澡;生活不要太忙碌或穿過緊的衣服;隨時注意正確姿勢以防乳房變形……內容很豐富可觀吧!」
「還好我媽把我生下來的時候就是男生。」我慶幸地表示。
「沒辦法呀!自古以來,女為悅己者容啊!你沒聽說過嗎?」美容師笑著答。
「奇怪,我媽都已經一把年紀了,怎麼還那麼愛漂亮?」只是到現在,阿志仍歪著腦袋瓜百思不解。
「咦?話可不能這麼講喔!」美容師見阿志這麼說,又恢復戰鬥狀態,「愛美是人的天性,它是不分年齡的。尤其生活在現代的女性,除了希望自己有內在美以外,當然還更希望擁有亮眼的容貌和身材,難道你不喜歡看漂亮的女孩子嗎?」
「這…愛看是愛看,我不否認。」我真欣賞自己的老實。
「那就對啦!」
「可是除了漂亮,內在美應該更重要啊!」阿志想了想,「那貴公司有沒有教人怎麼培養內在美的方法?」
「哈!現在社會上有這種公司嗎?」美容師聽了差點兒沒噴血,她心想眼前這個小男生怎麼這麼純真可愛。
「沒有嗎?既然是希望內外兼具……」
「呵!裡頭的人家看不到,外表才是最顯眼的。」美容師小姐說,「誰不想在別人面前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?而且在現代進步的工商社會,這早已經成為公關交際的基本要件,你不這麼做就跟不上時代,早晚會被淘汰的!」
「唔?二十一世紀最新進化論?」我聽完嘀咕。
「那您覺得…這份工作最大的意義是什麼?」阿志跳開前面的話題問。
「我們是期盼每位女性都能在陽光底下展現自己的風采,而不讓外在某些缺點掩蔽了她原本的豔光!」美容師好像早就背熟了,握著拳沒經過半點思慮就說出來了。
「在『陽光底下』展現自己的風采?嗯……女人果然盾矛,太陽公公也真是難為。」我心裡又想。
「可是就算這樣,您覺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?」阿志又不按牌理出牌,天外飛來一問。
「什麼意思?」美容師聽見阿志這麼講可嚇了一跳,馬上收起快樂的笑容。
「呃…沒有。」阿志在仰首尋思後才開口,「也許…妳比較關心的是工商交際,還有給人形象的問題,但我比較在乎的,反而是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義?每個人都夢想展現最好的一面給別人看,可是那只是『一面』啊!大家都只注重外表的包裝,根本算不上真正的自己。你認識的我不是真正的我,我認識的妳也不是真正的妳,妳覺得這種遊戲好玩嗎?」
「這……」美容師此番受到不小的否定,她怔了一下以後才趕緊回答,「嘿!你不能把愛美看得那麼膚淺喔!畢竟,每個人都會在乎別人是怎麼看她的,不是嗎?」美容師神情凝重,「人是群居動物,而且本性上大家也希望自己能夠美麗受歡迎,當她達成這個期待時她就會覺得很快樂,這不是也挺有意義的嗎?」
「唉!」聽到這裡我不由得嘆氣,再幾天就要期末考了,老天爺怎麼還不放我們一天假?要當聖人還真的得不眠不休……
「當然我不是指愛美是一種罪惡。」阿志回應她,「的確每個人都企盼自己能夠英俊或美麗,我也一樣啊!可是,如果人生過於重視外表,我倒覺得這好像是對快樂的定義模糊不清。每天談論的就是衣服好不好看,體重有沒有增加,身材有沒有走樣,甚至還要去健胸、隆鼻、拉皮、抽脂、動整型手術……」
「乾脆重新去投胎!」我頑皮地插嘴。
「阿財,你不要吵。」阿志緊接著說,「你認為這樣的人生是快樂還是悲哀?我不知道。」
「你…」美容師這回可完全愣住了,她當然有一大堆的話想回應,可是阿志又是客戶的兒子,使她陷入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……
唉!我看美容師這樣被左勾拳來、右勾拳去,心中不免有點惜香憐玉,於是便提醒阿志,「哎!你不要管人家那麼多嘛!只要她們喜歡、高興、爽,有什麼不可以呢?」
「嗯,」過了一會兒,美容師也忍不住答腔,「我想每個人對快樂的見解都不同吧!也許你不是女生,所以無法瞭解一個女孩走在路上,縱然大家互不認識,可是他們的眼光卻不由自主往你身上靠隴的那種快樂。」
「這…這樣喔?呃……小姐,這樣好像又不太對了。」提到這點,我就不得不舉手,我考慮了許久才羞澀地告訴她,「您…您們女孩子可能不知道…當我們男生貪婪的眼波在妳們身上移啊移…的時候,我們的心裡是在想什…麼……」當我難為情地把話講完,我的頭已經垂得與桌子一樣低了。
「那是你們男生自己要那樣想的。」美容師勾起嘴角隱隱而笑。
「但事實上,當事者滿足的也是這個。」
「唉!」我搖搖頭嘆一口氣,又是一記右勾拳。
美容師又是一陣驚愕,再度哭喪著臉,陷入理想與現實的掙扎,嗚嗚嗚……
「沒有啦!」我看美容師似乎有些招架不住,只好再度跳出來扮演英雄救美,「小姐,我的朋友他和人家比較不一樣,嗯…怎麼說呢?一方面可能他同情像他一樣長得不好看的女生,如果咱們大家都這麼想,那是不是她們都要被淘汰到山上當山頂洞人了?另外一方面,也可能是因為他對人生的體悟比較多,您知道的,像他這種人在我們地球上已經是異類,因為大部份的人悟到這般程度,多半都哭著要躺進棺材裡去了……啊!對了!」說到這裡我忽然想到,「咦?是不是人要被放進棺材前,也要化妝對不對?嗯……人果然是『死要漂亮』。」
「啊!對對對!小弟,你說得很好!」美容師聽到我的滔滔論述,幾乎要鼓掌為我頒獎,「由此可見,人不論是活著還是身亡,通通都是要包裝的。說坦白一點兒,人活在社會不是都得這樣子嗎?怎麼可以一眼就讓人家看得很清楚呢?那樣不就太沒有距離的美感了?」
「……」阿志突然發現,他剛剛好像完全白費唇舌。不過,他依舊還是保持耐心,「每個人都以別人看自己的樣子為滿足,別人的眼光是我們確保自己存在的鏡子,唯一關心的,就是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,好讓自己在外人眼裡是個有魅力的人物,人的心靈怎麼那麼空虛?說來這個世界真的很荒謬!」講到這裡阿志不免嘆了一聲,「平常,我們把那些陌生人的眼光看得比什麼都重要,可是當陌生人真正有苦厄或需要幫助的時候,我們反而不是輕描淡寫就是漠不關心,人怎麼會是這樣子呢?」言談至此,阿志連同情心都發作了。
「對厚!人何以會如此愚蠢又自私?」不過這次,我倒也表示贊同。
「其…其實有…有時候人愛漂亮是因為愛自己,也不一定只在乎別人的眼光或什麼的…」美容師不幸踢到阿志這個鐵板,只好摸著鼻子自圓其說,「而且…幫助別人…也要衡量自己…的能力啊!」
「愛自己?」可惜阿志還是苦笑,「一個人如果看不見自己內心的純美,不就等於一個已經忘記自己名字的無名人嗎?我是誰?誰又是我?這是真正地愛自己?」
「嗚嗚…」聽到這裡,美容師實在覺得好委屈、好心疼自己,因為從小到大不曾有男生這樣對美女說話,巴結奉承都來不及了,怎麼會是一拳接著一拳?嗯,想到這裡我不禁肅然起敬,朝著阿志豎起大姆指說:
「無欲則剛!」
「我…我想你們年紀可能還小,」美容師仍勉強地微笑揮汗,心裡並想著陳太太怎麼還不趕快回來?「以後…等你們長大一點兒…就會明白了。」
「大人的世界果然不好懂……」阿志說到這裡,門口便傳來開鎖的聲音,想必是愛美的曹操耳朵癢回來了。
「啊!陳太太,我終於等到妳啦!」美容師見陳媽媽走進來,簡直感動得要熱淚盈眶。
阿志在他母親回來後,就扳著臉孔走入房間。而我這個客人,當然也只能夾著尾巴跟在小主人屁股後面。
美容師目送我們離開客廳,才大大鬆了一口氣。
「喔!陳太太,我剛才跟妳兒子聊天,我不曉得妳有這麼『欠腳』的孩子耶!」她不得不自我解嘲一番。
「哼!他的功課爛死了!整天只會想一些奇怪的問題。」
「難怪……」美容師搓搓自己的鼻子,「好啦!不談這個。嘿!妳頭髮燙這樣很有型耶!燙這樣多少錢?」
「三仟伍而已,還不錯吧!」陳媽媽捧捧她的頭髮。
「嗯!看起來又年輕了十歲。對了,妳前兩天要的保養品我幫妳帶來了。」
美容師指著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,「我跟妳說,竟然有人說這個是膠水和漿糊,真是的!」
「真的?有這麼好玩的事?」陳媽媽張大眼睛。
她們在客廳裡說什麼,我和阿志都聽見了,只是……算了,還是考試要緊吧!
一定不可以被留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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期末考終於在慘不忍睹的情況下落幕。
雖然考前殷殷期盼的暑假已經開始,但等日子真的到臨,卻也沒想像中興奮,不知是不是原先抗拒整天坐在教室被澆花,所以才有那份等待的期盼?
現在長大了,對暑假的熱忱要比小時候少得多,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長大後,再也沒有做不完的遊戲。
我總覺得人長大真不好,不能在沙堆裡玩耍,因為人家會說你一世人撿角了。
不能光著屁股在河裡摸魚,如果你長大後還這樣做那還得了。
還有還有!長大以後也不能去偷摘人家的芒果、荔枝,因為被逮着主人就直接送你進監獄。
長大什麼都不能做也就算了,還得學習怎麼人情世故、怎麼隨波逐流,怎麼擄獲別人的眼光,而且動輒還有應付不完的考試……如果有人對以上這些東西沒興趣,我奉勸他未來可別衝動生小孩,免得後悔把無聊沉悶又傳遞給下一代。
這天早上,我和阿志就是由於無聊,因此沉悶地在街上閒逛。兜來兜去,不經意路過表哥上班的證券公司,見一堆人進進出出怪神秘的樣子。想起前陣子表哥來到我家,跟我爸吹噓有個主力幫他賺了不少鈔票,害我的窮老爸羨慕得死去活來,因此,財哥我便想進去一探究竟。
當我和阿志踏進交易廳,辦公室四週全是一排排的電視,螢幕前面則坐滿一堆人,大家彼此好像都很熟似地有說有笑。三不五時還有人大聲驚呼,不曉得在大驚小怪什麼,我和阿志很好奇但又看不懂,真是吵死人!最後在這堆製造噪音的人群背後,才是我膨風表哥的營業櫃檯。
「哥,我來探班了,真抱歉,沒帶什麼『單路』來。」我到他那兒打聲招呼。
「神經病,住在隔壁帶什麼禮物!咦?你怎麼會有空來?今天不用上課嗎?」表哥訝異。
「你是賺錢賺到昏頭了嗎?現在是七月,學校放暑假。」真受不了他。
「喔!這樣。不過你這種人怎麼會來探望人……?好啦!阿財,我上班時間很忙,你自己先隨便找地方坐吧!等中午我們再一起去吃飯。」表哥話剛說完,又一連接了幾通下單的電話。
「沒關係,你忙你的,你只要告訴我,幫你賺很多錢的那個主力是哪一位就好了。」我小聲地對他說。
「你說勝利陳啊!你要幹嘛?」表哥大聲地問。
「噓……」我真想趨前摀住他的嘴巴,可是正巧被櫃子擋著,「你要死啦!嗯…人家只是想知道你的貴人是誰,順便看看……可以呼風喚雨的人物是長什麼樣子?」
「哪!他就坐在那裡,帶著鴨舌帽的那一個。」表哥大方指著交易廳的某個位置。
「是他啊!看起來沒想像中老叩叩,」我仔細把他打量一番,「而且又乾又瘦又小,一點兒都不像有錢人。」
「有誰規定富豪一定要長成方的或圓的嗎?」表哥瞪著我。
「說的也是……」
他的電話又響了,交易廳裡嗡嗡的電話聲,就像蜜蜂集體出巢一樣,真是可怕。我跟表哥示意不打擾了,便走回阿志的身邊。
「阿志,你的目標已經浮現,就在你兩點鐘的方向,我們過去問問他吧!最重要的,還要挖出他可以賺那麼多錢的秘訣,因為我實在太好奇了。」
我們把位置換到那個什麼失敗陳的身邊後,我故意大聲地喊道:「阿志!阿志!你看得懂上面那些花花綠綠的數字嗎?」
「我也看不懂耶!」
「你問旁邊那位叔叔,好不好?」哈哈!我說得那麼大聲,想必他應該是有聽見啦!
還沒等阿志開口,失敗陳轉過來望了兩隻小菜鳥後,便主動說:「紅色數字代表的是漲,綠色的是跌,白色則是平盤。但是這個價格,會隨著買方和賣方雙方的意願而波動。如果買方看好這支股,持股與購買的意願比較高,那麼股價自然就會漲啦!可是假設情況剛好相反,當然股票就是下跌。這樣解釋,相信你們很容易就能明白。」
「可是…這些公司的股票怎麼那麼便宜?像這家茁壯公司只有十九塊三毛,那家高竿也只有二十六塊八毛,」我拿起皮包站起來準備走到我表哥那裡,「阿志,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,我們來把台灣所有上市的公司通通給買了!」
「對啊!您們在這兒坐一個上午,只為了賺這兩毛、三毛,我……」阿志眼裡流露出無盡的慈悲,如果需要的話,他願意把他多餘的零用錢捐給這裡的大家。
「哈哈哈!」失敗陳看我和阿志這麼說,不由得笑到人仰馬翻,差點兒沒掉出眼淚,「唉!也不能怪你們啦!你們好像還是學生難怪不懂。」失敗陳說到這裡忍不住又捧腹笑了一陣子,我和阿志則不曉得我們哪裡說錯了。
「小弟,你們可不要小看這十塊、二十塊呀!」失敗陳一笑完便認真地講,「這可是這家公司每一股的市價行情哪!現在交易的單位一張是一仟股,像這家買當牢四十七塊五毛,買一張就要四萬七千五佰塊哩!」
「可是……您們為什麼不寧願辛苦一點去工作,而要在這裡賺這一毛、兩毛的呢?」阿志仍然不解地問。
「一毛、兩毛?哈哈哈!」失敗陳又張口大笑了起來,「你看那家買當牢現在漲多少錢?」失敗陳指著他前方的螢幕問。
「只有兩塊三,也不多啊!連買條口香糖都不夠。」我說。
「呵呵!『連買條口香糖都不夠』?一股我賺兩塊三,一張一仟股我就賺兩千三,我持股總共有一萬多張,你看我今天賺了多少?」
「什麼?你有一萬多張?天…天啊!」我用手指在掌心算了一下,「兩仟多萬!?」我和阿志當場瞠目結舌,完全吭不出聲來。
「哈哈哈!還可憐我整天坐在這裡只為了賺一毛、兩毛?」失敗陳,哦!不不!勝利陳哈哈笑著說。
「可是,如果今天反過來是跌兩塊三呢?」阿志紅著臉想了一會兒,這回他倒是很聰明,能舉一反三。
「『跌兩塊三』?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啦!」失敗陳揮揮手,好像胸中自有數萬甲兵,信心滿滿地答。
「為什麼不可能?難道你有什麼秘笈?」機會似乎來了,我請君入甕。
「這要怎麼講……嗯…好吧!反正我看你們倆是局外人,而且還是學生很單純,就透露給你們知道好了。」失敗陳翹起他的二郎腿點了根雪茄,「其實,場內幾乎所有的人,都知道這支股是我在作價的。」
「您在作價的?」阿志驚詫地問,「什麼意思?」
「如果價格沒有靠人為去操縱,哪有可能穩賺不賠的嘛?」失敗陳敲敲菸頭的灰燼答。
「那你說的作價是要怎麼作?像考試帶小抄一樣?」
「當然不是囉!」失敗陳講到這裡,不禁自我肯定地點頭,「做股票前,通常我們主力會先和大股東合力放出假消息,趁機把股價壓低。比如這支買當牢,一開始我們先把它從二十四塊摜到十六塊,等大部份的散戶虧損到心灰意冷的時候,我們再進場逢低承接買走股票。爾後,等籌碼吸收夠了,一切也準備就緒,我再和大股東聯手將股價一舉哄抬上來,放出我勝利陳要炒作的消息。」
「什麼?『放出你要炒作的消息』?你不怕人家知道?」我和阿
志異口同聲。
「哈哈!這個當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啊!」此時失敗陳感到意氣
風發,地球讓他踩在腳下,「大家都嘛知道,只要有人炒作的股票皆會大漲,所以很多散戶一得到消息,就爭先恐後一窩蜂搶進,而我們每天只要在這裡輕輕一拉,像丟誘餌一樣,股價不漲那才有鬼!你看,現在這支股已經快五十塊了,我的成本才在二十元左右。」勝利陳整個人掩不住得意。
「可是大家都賺錢了,那錢是從哪邊來的?天底下會有這麼好康的事情嗎?」阿志聽了,仍舊感到疑惑。
「哎!錢當然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了,你們怎麼那麼傻?」失敗陳似乎有點被我和阿志打敗,「我們之前先壓低進貨,最後等股價漲幅大了再拉高出貨,這時最後接手買進的人就是虧錢的人,這個道理是很簡單的。其實當散戶進場時,也就是我們主力和大股東出場的時機,當他們正充滿希望等著明天上漲,我們主力早就在數幾億元的鈔票了。然後,等投資人發現股票沒人在拉抬,這時他們又會居高思危、爭先恐後地將股票殺出,股價當然也就跌跌不休,最後再等這些散戶互相殺到手腳發軟時,大股東才又進場買回當初在高價脫手的股票,作股票就是賺這個差價啦!」
「原來失敗陳就是這樣賺錢的,難怪可以日進斗金……」我心裡想,「如果有錢人都是靠這樣致富,那就算開名車、住高級別墅,又有什麼好羨慕的呢?」
「可是…這樣錢都被你們賺去了,不就有很多人身受重傷了嗎?」阿志想了想對失敗陳說。
「受傷很深?哈哈哈!」失敗陳又笑得前俯後仰,真是可惡。他說,「就算有人破產去跳樓也是他家的事啊!唉!這種事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,我們又沒強迫他去買,對不對?這都要看誰願意去當最後一隻老鼠啦!而且,股價又不可能一直不停地炒作上去。」
「但是,您不覺得這樣好像有點在利用人性的弱點?」仁慈的阿志禁不住說。
「『利用人性的弱點』?哈哈哈……」失敗陳聽到阿志這麼講簡直更變本加厲,忽然像奸臣一樣仰頭狂笑,我真想把我的拳頭塞進他嘴巴,「充份利用人性弱點,才是人生成功的首要條件啊!你們實在太不懂這個社會了。」失敗陳不由得感嘆地搖頭,「人生能夠成功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,而且如果你湊巧身無分文,那根本更難以翻身,所以,充分把握別人的弱點,就是為自己累積成功的本錢。這種事你跑到哪裡都一樣,哪怕是商場競爭、升遷競爭、還是情敵競爭……哪一個不是利用自己的優點去打擊對方的缺點?此外,假設等以後你們受了越多現實的洗煉,就會累積越多的經驗,到時候倘若你有辦法讓每件事都在你的精心料算之中,哈!那才是人生最大的藝術啊!」失敗陳不但講得天花亂墜、口沫橫飛,簡直還津津樂道。
「天啊!這個人……」我和阿志心裡想著,但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麼。
過了好一會兒,阿志望著密密麻麻的數字若有所感,「人如果夠聰明的話,很多事的確都可以精心料算,但只有一件事情沒辦法。」
「會有什麼事是人不可預料的嗎?哪一件事?」失敗陳聽到阿志這麼說,收起先前的笑不攏嘴。
「生死大事。」
聽到這個我心中可就樂了,「沒錯!阿志,電他!電他!」
「喔!對對對!所謂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月有陰晴圓缺,股價有漲有跌,這個我知道。」失敗陳聽完隨即表示贊同,當然他的眼睛也不忘隨時注意他那檔股票。
「既然您已經知道,為何還要樂此不疲地過這種生活?」阿志無法理解地問,「生命是這麼寶貴及短促,以鄰為壑的生活方式,難道您內心不覺得很空虛嗎?」
「『空虛』?」失敗陳聽了嚇一大跳,「什麼?你說『空虛』?你怎麼會認為這種生活很空虛呢?你想想!每天你只要不費吹灰之力,就可以擁有大筆的收入,這種生活、這種事要到哪裡去找?而且,早上在這裡忙完以後,下午我就可以去打打高爾夫球,晚上再上上俱樂部喝喝花酒,要車子有車子,要女人就有女人,快樂都來不及了,哪還會有什麼空虛?」失敗陳越講真是越滿臉不懂。
「不過,這些都是人家的血汗錢,只是一時貪心,不小心誤踏陷阱……」
「哎!什麼誤踏陷阱?講這樣多難聽?」失敗陳無法忍受我們這些善良的人類,他說,「你看青蛙在吃蚊子的時候,牠會想到蚊子傷心嗎?然後雞吃青蛙的時候,會不會去管青蛙傷不傷心?最後人再殺雞來吃,也還不是一樣宰了就吃了?人如果不以自己為中心而光站在別人的立場想,那是要怎麼活在這個社會上?如果人活著不讓自己過得好,那你覺得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?」
「可是如果這樣的話,那些窮苦、過得不好的人,活著又有什麼意思?」這回我可是愈聽愈不高興了,尤其他竟敢說我的青蛙被雞給吃了。
「當窮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喔……這…不知道耶!也沒辦法想像!應該是滿沒意思的吧……」失敗陳蹙著眉頭思考了一下子,「窮人應該利用別人的弱點,努力地想辦法翻身變有錢吧!」
「可是人家說這個世界眼淚不夠用,我想錢也是不夠的,總會有人當窮人吧!」阿志依然據理力爭。
「唉!我沒辦法了。」失敗陳說到這裡只好無奈地搖頭,「聽你這樣講我就能夠料算,像你們這種有婦人之仁的人,往往就是最容易變成窮困的人!」失敗陳看我們簡直就是朽木不可雕也,只可當柴燒也,實在不曉得要怎麼再和我們談下去了。
「叔叔,那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?」說到這裡阿志的眼神突然變了,我馬上知道他的情緒。
「阿志,讓我來問好了!」這回不由我阿財親自電他,怎麼叫我吞得下這口鳥氣?
「唔?你們對股市還有什麼問題?」
「沒有!我不是要問這個。」我不客氣地向失敗陳問道,「你現在過得是滿好的,一生順遂,享盡榮華富貴。然而你有沒有想過,如果有一天你要死了,你回想你一生都只是在做損人利己的事,雖然外表看起來人模人樣,但你不怕到時候你會很懊悔這樣過一輩子嗎?」
「這……『如果有一天…我要…死了…』」失敗陳聽了我天地良心、正義凜然的告誡愣了愣,但沒三秒鐘旋即露出十分不悅的表情,「呸!呸!呸!什麼我要死了,你……你要死了啊!我現在還這麼年輕,你問這個什麼問題?」失敗陳聽我這麼講發脾氣了,嗯!有錢人果然比較怕死。
「叔叔,您別生氣。」這時阿志也用溫柔的語氣對他說:「我們只是在精心料算你以後躺進棺材時,可能會有什麼樣的反應,我們並無惡意。」
「對對對!」我也用禮貌又客氣的口吻對失敗陳講:「我知道『精心料算』是您人生最大的藝術,只是我們擔心這回您不小心算錯了,害怕您到時候快死了又哭又叫又偷尿尿,那樣人生就太沒美感啦!」
「你…你……」失敗陳發現被侮辱,馬上氣急敗壞地站起來。
「怎樣?」哈!太好了!我心裡想,「不喜歡我看我不順眼嗎?」我慢慢地捲起袖子,要用武力解決我最有興趣了,弱肉強食是嗎?自從被留校察看以後,我已經憋了好久好久沒揍人,這次阿志沒阻擋我他終於做對了!
「喔…沒…沒有。」失敗陳原以為我們是乖乖學生,但看見我竟瞬間變成眼神兇狠、殺氣騰騰的模樣,馬上便從狂嘯的暴虎,化為縮頭縮腳的烏龜。並且,還厚臉皮地拉著阿志的袖管:「喂!你…你趕快叫你的朋朋朋友……控制一下。」
「啊!那支股叫進,漲停了耶!」阿志走到螢幕前,假裝他也買了一籮筐的股票。
「啊!那支股也叫進!真好!真好!」阿志拍手「股漲」。
失敗陳看沒有人理他,連忙卑恭地說對不起。
「我…我去上廁所……」失敗陳藉故遁逃時,還拿起手帕擦擦一身的冷汗,「天啊!這兩個簡直有病,我剛才竟然還跟他們扯了那麼久……」
等看勝利陳的背影走遠,我輕拍阿志的屁股,「該走了,搞不好人家待會兒帶一票人來。」
「嗯。」
我沒向表哥告別,就與阿志直接離開交易廳。其實,在這裡出入的人大部份都不缺錢,看了看,有錢人的生活也不怎麼樣,若每天只為關心漲漲跌跌的股價而虛度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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暑假一天天地過,日子越來越沉寂。
自從阿霞想不開去打工,小萱挖糞塗牆跑去補習,本人又退出麻將快樂營,好端端的暑假,最後卻只剩我和阿志兩人相依為命。
生活就是這樣?
知道許多事不是真的快樂,然而,卻不曉得該做什麼才叫充實。
不再打電動,不再到處遊蕩,現在的休閒竟變成打打球或談心,真是一個有涵養的青年。連落腳仔他們在打牌時,嘴裡都不忘唸著財哥為什麼要改邪歸正,害他們頓失所依。
這一天,我和阿志在家悶著,於是相約到街上透透氣。騎著車中途經過超商時,便順道進去補補菸貨。
阿志則站在店家外的一張海報前,溜著大眼睛盯著。
「阿財!阿財!」過不久,他用誇張的動作,拼命搧手叫喚我。
「幹嘛呀?又不是以後不用死了,有什麼事這麼樂?」我提著袋子走出來問。
「你瞧!你瞧!」阿志抖著手,指著黏貼在玻璃門上的告示。
「嗯……」我邊看邊唸:
「誠徵醫院志工
年齡:十六至五十歲
性別:男女皆可
日期:七月五日起一星期一梯次,一連十二個梯次。
地點:花蓮醫院
報名處:南投文化中心
電話:……
附註:無誠免試,缺經驗可。」
唸完,我轉頭問阿志,「不會吧!?花蓮耶!你想去?」
「你不想去嗎?」阿志興奮得像支衝天炮,打算咻地直上雲霄。
「我們什麼都不懂,去那裡能做啥事?幫病人餵飯、泡牛奶?」
「哈!哈!快!機車鑰匙借我。」他一點兒都不關心我的問題。
「你要幹嘛啦?」我把鑰匙從口袋掏出遞給他。
「你在這裡抽根菸,等一下我就回來了,再見!」
「喂!喂……」
阿志頭也不回便騎著我的噗噗走了,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忽然想起:「天啊!他哪時候學會騎機車的?」
二十幾分鐘過後,我菸抽完了,兩瓶飲料也喝光了,阿志才又神采奕奕出現在我面前,「阿財,七月十九號,我幫你報名了!」
「……」我真的想把他給宰了。
「別生氣啦!反正我們現在也是閒著,去幫助別人有什麼不好,對不對?你這麼講義氣,應該把你的義氣化為更大的義氣,他們生病已經很可憐了……」
唉!我這雙耳朵才可憐……
當志工?因為我有義氣,所以產生義行?
這……邏輯也不見得通啊!難到關老爺與呂布廝殺交戰完,有空也跑去太醫館當志工?三國演義沒有寫到這一段呀!
很快地,七月十九日一下子便來臨,我和阿志提前坐火車到花蓮報到。在開始的那天早上,我的心情變得有些緊張,阿志他就更不必講了。我們換上醫院義工制服、胸前夾上識別證,經過分組分發後,就跟著一位志工阿姨先熟悉環境。在有基本的概念與瞭解後,接著準備探訪病房。
當志工顏阿姨帶我們搭電梯時,阿志問:
「阿姨,我們要去的六樓是什麼科?」
「放射腫瘤科。」
「『放射腫瘤科』?」我和阿志一聽,笑容都不見了。
「嗯,也就是一般俗稱的癌症病房。」阿姨臉上並無異樣,仍只是和藹地等電梯下來。
「癌症病房……」看著電梯緩緩下降的數字,我心裡嘀咕。
進入電梯後,裡頭的無聲更添幾許不安,不曉得是不是心理因素,當到了六樓電梯打開時,整個氣氛就讓人不太舒服。
我們在走廊上徐徐前進,我的心跳也不停地加速,醫院外頭的風和日麗,似乎在沉重的腳步下逐漸蒸發。
早上八點的病房,靜得讓人的耳朵嗡嗡作響,一間間掩門冰冷的房間,不同的人物卻住進相同的世界;偶爾有些房門是半開著,心裡雖然好奇,但也不敢偷瞄半眼。當人的鼻孔吸進這種氣氛時,才會發現死亡是距離我們多麼靠近。
顏阿姨帶我們走到六一一病房門口,態度很柔軟地說:「靠門的那位先生姓鄭,靠窗的那位先生姓康,你們不用太緊張啦!把他們都當做自己的親戚,心情放輕鬆,這樣病人見到你們心情才會好啊!」
阿姨她倒說得簡單,我都快需要氧氣筒來急救了,阿志也是猛嚥口水。不過,我和他還是強拉開嘴巴假裝微笑,我相信,我這輩子一定從來沒笑得這麼難看過。
當顏阿姨謹慎地推開門,我和阿志也緊隨在後,進入這個完全陌生的境地。當病床上的臉孔越來越清晰,我的內心也越繃越緊。
「喔…顏小姐…妳來啦…」一份沙啞且難辨的聲音,從靠窗的病床傳過來,康先生吃力地坐起來,「這兩位…是……」
「又帶人來參觀動物園啦!」另張床的病人突然吼叫,我和阿志當場嚇得魂飛魄散,我被這麼猝然一喝,整個頭都暈了起來。
「嘿!鄭先生,您別這麼說,你這樣會嚇壞人家。他們都是還在唸書的高中生,年紀這麼輕就有愛心,請你不要生氣。」顏阿姨趕緊打圓場,順便看看我和阿志是否還好。
我和阿志互拉著手瑟縮著,兩個人的牙齒不由自主地打架,但那位病人仍窩在被子裡沒探出頭。
「對…啊!老鄭…情緒不好,對自個兒…身體也不好的。」
「有什麼好或不好?反正我早就知道我沒藥醫了……」棉被裡又傳來大聲的咆哮。
病房裡一時鴉雀無聲。
「呃……」志工阿姨見狀,便試著緩和氣氛,「您們兩位早餐都吃了嗎?」
「還…」
「送都沒送來!吃什麼吃?我看也不必吃了,留下我們這些沒路用的人有什麼屁用!」
「哦,不不!早餐很重要一定要吃,吃後才能吃藥啊!」顏阿姨連忙安撫他,「可能…今天護士小姐有什麼要緊的事在忙,我去護理站看一下好了,阿財、阿志!」她語氣略微急快,「你們先在這裡陪兩位伯伯聊天,順便認識,我去看看馬上回來。」說完,顏阿姨就逕自走出門,我都還來不及跟她說我想和她一塊兒去……
病房裡,又恢復令人窒息的安靜。
怪異的氣氛,繃得阿志想上小號,但他不敢說,我們兩人只好呆若木雞站在原地。
此時,我心裡忽然害怕起一件事,也就是看見鄭先生的臉孔。不曉得,我的心裡就是怕個不停。
「來……」康先生吃力地抬起手,他每說一個字,都像聲嘶力竭一樣。
一聽他叫,我們快步走到他的床旁。
這是我和阿志第一次這麼靠近生重病的人。現在我才知道,為什麼康先生的聲音那麼難以入耳。因為老康不僅瘦得不成人形,左手隨時插著點滴,而且在他脖子左側,早已乾裂成一片密密麻麻咖啡色的塊狀,像極了久旱的大地。這不用別人告訴我,一看就知道是做放射線治療的結果。
「你叫阿……」
「阿伯,您…您好,我叫阿志。」望著老康的脖子,他幾乎說不上話來。
「你……」
「我…我叫阿財。」
「阿志…阿財,嗯……」老康慈祥地細瞧我們一陣子。
「你們很有…福報,這麼年輕就…懂事。」我和阿志在一旁專心地聽。
我相信不管誰聽到他的聲音,都會心有如刀割。如果這個世界真有造物者的存在,我不曉得,為什麼祂要創造這些病痛來折磨人?有什麼理由這樣做?或者說,祂有何權利這樣做?有的人怕死怕得要命,有的人卻是生不如死,我心灰意冷緊緊地咬著牙。
康先生每講完一句話,就得停下來喘一喘,然後再鼓著乾扁的胸脯吸進空氣,「我現在…連幫助人家…的力氣…都沒有啦!」老康說完咧著嘴乾乾地笑,沒有聲音,沒有埋怨,也沒有眼淚。
我和阿志只有靜靜地聽。
「阿伯,您別這麼說……」阿志呆了一會兒,趨前一步倒杯水給他。
老康困難地嚥下口水搖搖頭,他抬起有氣無力的手,指著擺在窗臺一瓶枯萎的花,「你看…我的生命……」
「什麼?」我心裡立刻一震,反射性脫口說,「這盆花該換了。」
「對!我們去買一束新的來替您換上。」阿志用他最快的速度,把那些七零八落的枝葉撿到手中,我也慌著低頭幫他尋找垃圾桶。這花明明巳經枯萎很久了,讓病人連看個兩秒鐘都不好,志工阿姨怎麼會讓它一直放在這裡呢?
等我好不容易從床底下搜出桶子,阿志正準備把它塞進最裡面的時候,老康卻搖著手對我們說:「不…要丟!」
「不要丟?」我和阿志驚訝相望,「花…花都…謝了,不是早就該丟…了嗎?」
「阿伯,這不能做乾燥花了,乾燥花外面也有在賣。我們等一下再買新的給您,好不好?」
「不…不……」
「阿弟,你們免雞婆啦!伊抹讓你們丟掉的……」老鄭的聲音突然從我背後傳來嚇我一大跳,只是他的語末,卻變得有些感慨。
「為什麼?」阿志緊握著手中那些垂頭的殘枝敗葉。
老鄭仍蜷縮在被子裡,沒有回答。
我把目光移向康先生,他只是勉強一笑,最後才輕聲嘆氣,「放…放著吧!讓我…看著它,至少…可以讓我學習…去面對它……」
「什麼?」我和阿志整個人都涼了,「這樣…好嗎?幹嘛一定要…這樣子呢?」
「所以…你們是很有福報的…要好好利用這個人身…發揮自己生命…的良知良能。」老康話說完喘個不停,鼻裡還不時傳出急促的呼吸聲。
阿志緊緊皺著雙眉,只好無奈地把花放回原來的位置,「阿伯,我知道了,謝謝您。」
我則不曉得該說什麼,只覺得眼眶裡熱了起來。
「你們…猜阿伯…今年幾歲?」老康又開口。
「六…十五左右吧?」阿志看我一眼回答。
我沒說話只是點頭,雖然我知道他的年紀並非那麼大。這個世界真是荒謬,在老人公園謊稱老人年輕,在醫院卻又得謊稱病人年老來安慰人。我內心詛咒著。
「我今年……」老康緩緩擺出三根手指頭,眼睛瞇瞇地仰視我們。
「三十?」阿志不敢置信。
老康搖頭。
「三…歲?」
此時,康先生才苦笑點頭……
「怎麼可能?」
「因為…從我知道…我得癌症的那天…我才真正地出生。」
「這……」
「那我的年紀…是不是…比你們還小?」老康又乾乾地笑。
阿志低頭無言以對,我心中也僅能發出長嘆。
「活了五十四年…只有三歲…也好啦…至少還有三歲。 」說到這裡,老康便閉嘴不語,只是懨懨地凝望那瓶枯掉的花。
「阿弟,你們不要讓他話講太久,這樣…他會很虛的……」老鄭又突如其來開口,但這回語氣已經變成絕望的感傷……
「喔!康先生,那我們就先不聊了,您好好休息,下次再談好嗎?」聽到老鄭提醒,阿志連忙替老康拉上被子。
「所以…」老康感慨萬千,「您們要記住…我的一生…好好珍惜…自己的人生。」康先生說完,便闔上眼睛。
我和阿志放輕腳步,離開老康的床邊,房間裡又恢復安靜的死寂。我兩眼無神地看著老康枯瘠的身軀、老鄭蜷曲的身影,整個人好像被膠水給糊了,沒有喜,沒有怒,沒有哀,沒有樂,只有怯懦地注視。
「志工阿姨怎麼還沒回來?」阿志在我耳邊小聲問。
我聳了一下肩,望著窗台那瓶了無生氣的花。
「呃…呃……」
正在這時候,老康似乎有點不對勁,我心裡泛起一股不祥的預兆,「康先生,您…您怎麼了?」
「康先生,您還好嗎?」阿志神情焦慮。
老康的腹部忽然絞痛起來,他抱著肚子肢體彎曲。我和阿志蒼白著臉,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「阿伯,您很痛嗎?」阿志著急地問。
「還…還好……」老康握著床邊的護欄,表情顯得相當痛苦。
我和阿志輕撫康先生,但疼痛沒有停止,而且不久之後,還越痛越烈毫不留情。逼不得已,老康只好抖著手,注射隨時插在左手滴管上的鎮痛劑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我緊盯著他臉部反應的狀況,可是劇痛依然,我和阿志憂心如焚,「要…要不要找…醫生來?」
「不…不用,忍一下…就過去了……」
「真…真的不必?」我轉頭想求助於鄭先生,但他毯子裡的身影卻文風不動,怎麼會這樣呢?
又過了不知幾個世紀,癌細胞仍舊無情吞噬,阿志終於再也忍不住了,「我…我去叫醫生!」
正當阿志準備拔腿奔離現場時,老康咬著牙,指著架設在點滴尾端的注射器說,「不…必了,你…幫我打…一些進去……」
老鄭聽見康先生這麼講,冷不防就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,「你剛剛才打過而已,你再忍一會兒……」
我愕然地瞧著老鄭,一張已經沒有彩色的臉龐……
老康一次次提出要求,最後我們也只好無奈照辦。阿志發著抖慢慢轉著調節鈕,大家屏息地等著,一分一秒,一分一秒,但疼痛還是沒有改善,藥劑量一次次地放大,我真不知道那是不是白開水,怎麼一點效果也沒有?最後藥量己經轉到最大,真的還是不行,「天啊!」我急得眼淚一滴滴掉出來,當我再也承受不了準備跑去護理站大呼時,鄭先生沉重地嘆一口氣,低頭按下床頭的呼叫鈴。
不一會兒,幾位護士、還有其他志工,紛紛從外頭湧進來。有的人太匆忙物品掉了,有的人低聲安慰老康,有的人問護士要不要緊,有的人則剛進來又快步跑出去拿東西,病房裡一時喧雜起來。我和阿志則只是呆呆的倚在牆邊,腦裡一片空白。
這時,帶我們的顏阿姨也捧著早餐回到門口,看見病房裡擠滿了人,也同樣一臉錯愕。
護士小姐又為老康打一針嗎啡,康先生隨即昏昏睡去,兩位醫生輪流仔細聽他全身的脈搏……
「生命就在聽診器的另一端跳動……」阿志強忍著淚水,走出病房不想再看。
老鄭則面無表情,怔怔地坐在他的床上。
或許大家真的都在忙,或許也並非全是這樣,總之,沒人知道應該去跟他說些什麼。就算,在這個已經能探測太陽系外的年代。
中午吃飯的時候,顏阿姨才對我們說,「癌症病人剛開始會痛的時候,嗎啡只要一點點就夠了,之後隨著病情每下愈況,藥劑量必須不斷增加才有效。等到藥劑量超過人體負荷、不能再加的時候……」
我和阿志緩緩地放下筷子,淚水又噙滿了視線。
雖然人世間變化無常,然而我倚窗往外看,外面的天氣依舊風和日麗。醫院廣場的水池潺潺地噴水,金黃的鯉魚在池底穿梭,今天的風似乎特別柔和,當風一來,每株小草就像婆娑起舞的音符,演奏自然無息地歌唱。
我轉頭望老康的病床,床頭上觀音的慈容依舊,但床已經空了,乾淨的被單,整理過的桌椅……在我和阿志自願再當一梯志工的第四天,康先生於半夜悄悄離開,來不及說再見。我意興闌珊地坐在那張床上,風又沙沙響起,我凝視蔚藍無雲的天空,默然無語。
也許是坐久了,不經意地發現,病床與櫃子間的小縫隙,掉落了一張書寫過的紙。我心頭略微一驚,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來:
「再過幾天,就整整住院半年了。
大概去年這時候把工作辭去,記得回到家脫下西裝的那一刻,
突然感覺以後再也用不上它了,有一股鼻酸,也有一絲軟弱,然而
情緒卻無法像小孩那般自由。當一切事情辦妥準備手術的前夕,好像這些時間都是多出來的,努力地想著還有什麼重要的事該辦,卻又發現,其實它們好像並非那麼重要。
曾經聽說死亡猶如歸程。想起年輕時在外島服役退伍,拎起準備好的背包望向大海,當要登上船艦時,內心雖有些許不捨,可是卻也滿懷喜悅,因為終於能夠回到自己的家鄉。眼前,我又必須準備啟航,到另一處不怎麼熟悉的老家,心裡雖然已經較為平靜,但卻少了滿懷喜悅的充實。
過去以為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,與自己的遭遇相較,感受會不一樣,但對我現在而言,苦難的形式或許迥異,可是那份承擔的艱辛,卻沒有差別。
每個人都是同樣海洋中不同的島嶼,大家原本都是一家人。
都是來自於同樣的故鄉。」
「呼!」我強忍淚水,不願在老康的病床上掩面哭泣。
抬起手看一下錶,時間快到了,我把手扎收好,兩條腿吃力地站起來。
隔壁的病床也空了,由於康先生辭世,為了擔心影響鄭先生的心情,護士們把他移到其它間的病房。
「讓這個世界去死吧!每個人都去死!」
「拜託!讓我好起來好嗎?以後我每天一定好好幫助別人……」
倚在門口,他曾經的嘶喊與哀求,猶如仍在耳邊。
走到醫院地下室,已經有七、八個人在走廊和手術房,有的人忙著佈置場地,有的人在一旁細聲交談。康先生在去世前,決定將遺體捐出做醫學研究,未來的骨灰灑在大海,今天是他大體捐贈啟用儀式的日子。我在走廊兩旁的牆上,凝視曾因大愛而讓後人追思的圖文,每一個區塊都訴說一篇感人的故事。
在走廊的盡頭處,終於找到康先生的名字,我趨前看著他們全家福還有他個人的獨照。他的捐贈感言是:「我寧可你們在我身上劃二十刀,也不希望以後你們在任何病人身上錯劃一刀。」
一般人在面對死亡時,往往陷於自己的煩惱中,而康先生,卻還想著為他人付出。
時間剩下幾分鐘,我坐在角落等阿志下來。儀式快接近開始,走道上穿梭的人也漸多,最後時間到了,阿志和康太太才從另一端的階梯走下來。康太太略顯憔悴地對我微笑,我靜靜地佇立在她身旁,似乎可以感受到她吹彈即破的堅強。
儀式開始,醫師們謹慎打開放置遺體的鐵蓋,這是家屬再見親人最後一次面的機會了。康太太走到台前默然良久,最後才輕輕掀起白布。她彎下身在康先生耳邊呢喃,好像是夫妻坎坷走過數十寒暑最後的囑咐。說到激動處,斗大的淚珠一顆顆滑下臉頰,志工阿姨趕緊趨前安慰她。白布再一蓋從此天人永隔,夫妻情深,除了她自己,沒有人知道當她轉身要離去時,那一步必須忍下多少深悲巨痛。
「也好,他生前受了那麼多的苦,如果往生可以讓他的痛苦解除,未嘗也不是一件好事……我相信我先生和我父親一樣,會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我吧!」康太太見大家都一臉凝重,抖擻著精神說。
我和阿志仍是默然無語。
雖然手術房裡冰冰冷冷,沒有蔚藍的天空,沒有茵茵的綠草,也沒有滿山朵朵潔白的小野花,但康先生仍然選擇這裡成為他安息的墓園。不知是否因為他的愛,我彷彿可以感到滿屋清雅的花香。
儀式結束後,我和阿志坐在招待所的一角,茶沒心情喝,外面陽光依舊。
靜默間,阿志拿起桌上的便簽,寫了一首李清照的詞:
「風住塵香花已盡,日晚倦梳頭。
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語淚先流。
聞說雙溪春尚好,也擬泛輕舟。
只恐雙溪蚱蜢舟,載不動許多愁。」
兩個星期的志工,就在不捨與牽掛中落幕,打包好行李箱,我們走了,他們卻還留在醫院繼續和模糊不清的未來戰鬥。
臨行前,阿志想再探望每個病人一次,但我不要,因為這樣會讓我更感到自己的無能,我為我自己的無能而沮喪。
可是事實上,我們又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?畢竟每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,也許應該沮喪的是人類的有限吧!想想,這個世界又有誰是全能?造物者嗎?然而就算造物者全能,又為何要讓慘絕人寰的悲劇無止盡地發生?為什麼呢?
如果,我能幫他們分擔一些痛苦,我一定願意。但假設這種事真的能夠代替,無量無邊的苦厄,我又怎麼承擔得起呢?
坐往回家的火車上,我閉目不語地想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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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久沒來海邊了,轟隆的捲浪是誰的怒吼?而揚起的碎花又是誰的哀愁?阿志在岸邊撿起幾顆石頭,一粒粒把它們丟進海裡。
石頭緩緩沉進海底,我仰頭吞下幾口啤酒,雲低低地好像在告訴風:「何時你才能完全自由?」
「人生真的是這樣嗎?」又是一次詢問,我無語望著遠方。
在無常和生死的大海前,我只能點著菸,一支接一支。
「人從何來?宇宙又從何而生……」
「有誰知道……」
天色已是半邊紅霞,我收起身旁的瓶瓶罐罐,也撿起一顆石子把它拋向遠方。
隔天清早,我在客廳留下一張字條,便偕同阿志前往台北,這次要從我出發。聽說陽明山上有一間大學,在車裡,我告訴阿志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。
雖然我不喜歡大學生,但沒說過不利用他們的資源吧!況且在這種節骨眼。
轉搭260公車到士林華岡。
當阿志走在校園詢問宇宙系在哪裡時,不知為何大家都用奇異的眼神打量他。
最後,才有個姐姐告訴我們學校沒這個科系,她帶我和阿志到跟宇宙有點相關的大氣科學系。沿途阿志問她,為什麼大學既沒有死亡系也沒有宇宙系時,她說她也不知道。
到了系辦,助教表示教授正在開會,要下午四點過後才有空。我和阿志只好待在學校枯燥地等著,最後歷經萬般等待,科學家才終於讓我們給遇見。
「教授,請問您以科學的立場,宇宙是如何形成的?」一碰面,阿志坐下來便開口。
「哦!你們對這個問題有興趣?」科學家驚奇地望著眼前這兩個小伙子。
「是。」
不遠千里,只因為我想有必要從問題的最初始重新思索。
「嗯,關於宇宙怎麼誕生,現在科學界仍是眾說紛紜。不過目前較為大家接受的,是在四十多年前,由一位美國科學家加莫夫所提出的大霹靂宇宙論。所謂大霹靂宇宙論就是認為宇宙經由大爆炸而來,現在的宇宙又暗又冷,但它在剛形成的時候,卻是超高溫、高密度的世界。後來隨著宇宙快速膨脹,基本元素的溫度、密度不斷劇降,再經過十分漫長的歲月,才孕育出現今的宇宙。」
從來只聽過有人被炸得粉身碎骨,而宇宙卻從粉身碎骨中誕生出現!?
說到這裡,科學家摘下他的老花眼鏡,「有趣的是,加莫夫曾依他的見解預測,如果宇宙真的曾經是一團火球,那麼現在宇宙中,應該還會有火球燃燒後所剩餘的光---電波。這就像麵包烤完後,烤箱裡應當還會有殘餘的熱能才對。他的預言在一九六五年,果然被證實宇宙到處充滿絕對溫度二點七度的雜音波。所以,現今的科學家大多數都贊同爆炸論。」
「您說宇宙是經由爆炸而來,這個爆炸是怎樣的爆炸?我不太懂您的意思。」阿志又請教。
「宇宙到底是怎麼爆炸,到目前為止,每一種說法都還沒辦法被證實。但大致說來,一般都認為宇宙很可能是由一種無時間、無空間、無物質的狀態,在極短暫的時間爆炸成一個有時空、有物質概念的火球。這段急速膨脹的時間不到一秒鐘,可是一粒直徑一公釐的砂子,卻可以延伸為一千億光年,一光年等於九點五兆公里的距離,很驚人吧!」
「這簡直像是童話裡的天方夜譚嘛!」阿志聽了之後望向我,而我只是對著窗外的藍天想著。
「一種無物質、無時空的狀態,那是什麼樣的情形?這要怎麼和外面嬌媚的杜鵑花聯想在一起呢?」阿志現在腦子裡至少有一百個問題。
「這個我也無法為你解答,只知道引起大爆炸的真空能變成物質能,因為真空能很大,所以產生的物質能也很大。你們想,如果這種能量不是由一種『真空』的狀態,也就是『無』的狀態而來,有可能是由某種物質轉變成沒有邊際的宇宙嗎?按理講是不可能有物體的能量如此地大,所以說宇宙是由真空的狀態爆炸所產生,似乎比較合理。」
「那照您這樣講,宇宙是無中生有囉!可是『無』怎麼會生『有』呢?這不是很違背科學的邏輯嗎?」阿志提出疑問。
聽到阿志不斷地替我發問,我心裡不禁略帶歉意。因為這場晤談,打從一開始我就僅坐在一旁。不曉得,看到老康和老鄭那樣,這個荒誕無情的世界好像擊潰了我,對什麼事都有點提不起勁。
「剛剛所說的『無』,並不一定指什麼都沒有。」科學家詳細地談,「只是我們無以名之,姑且只好把它稱做『無』或『真空』罷了。不過,人們對於這部份的確幾乎一無所知,就算想知道也很難。」
「大爆炸前那個無時間、無空間、無物質的狀態,究竟是怎樣的狀態?沒有物質我們可以想像,沒有時間或許也還能接受,但是沒有空間……」阿志瞪著休息室裡的牆壁和天花板,「這要怎麼理解呢?」
「是啊!」科學家也微笑,「或許這種事,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真相。」
「那宇宙真的是沒有邊際嗎?」阿志又想了一個問題,「人要怎麼想像如果有艘太空船一直往東飛,飛了幾兆兆兆兆年……甚至直到永遠,都仍舊無法到達邊際呢?人類根本無法想像無限大的東西,因為這太不可思議了;可是,倘若說宇宙有邊際,那麼邊際外又是什麼?假設把宇宙譬喻成膨脹中的汽球,不是本來一定要預先有空間存在,汽球才能在既有的空間裡脹大?但是,現在卻變成空間完全是由汽球自己脹大才產生,怎麼會這麼矛盾?」他邊說邊不停地抓頭。
「呵!」說到這裡,科學家反而習以為常笑了,「其實,在我們的宇宙中,本來就到處充滿著不可思議。別說浩翰無垠的星河不可思議,連一顆極微小的原子也不可思議。你們都知道,原子是由幾顆電子圍繞原子核所形成的吧……」科學家從口袋拿出一枚硬幣放在桌上,「假如這是原子核,它實際上的體積,則只佔整顆原子的十億分之一。而電子與原子核的距離,就相當於在地球大氣層外作高速運轉,也就是說,電子和原子核之間的這段距離,整個都是空心的。然而,原子在聚集組成任何物質時,卻能夠『撐』住來自外面強大的擠壓。若按照道理講,每件東西都應該內凹像水一樣攤在地上,然而實際上卻又不是如此,從這裡你們就可以瞭解,原子核與電子之間的引力有多大、多麼不可思議了。」
「唔!」我和阿志聽了相當震驚。
尤其,我們重重的屁股,正「壓」在座椅的微小原子上。
「宇宙間像這樣難以思議的現象,說也說不完。就連每天太陽的東昇西落,你說為什麼地球會『自動』繞著太陽運轉呢?而不飛出銀河系或直接撞入太陽?所以,這就如同愛因斯坦說的:『人只是宇宙的一部份,能瞭解整個宇宙那才是我所疑問的。』」
「我以為科學家的字典裡沒有『投降』二字,結果原來是到處舉白旗。」阿志與我面面相覷。
「呵呵。」科學家笑了兩聲,不置可否。
既然宇宙的問題不行,我們只好更換另一個議題,「那可不可以改談生命是如何出現的?」
教授在為每個人加了茶水之後,才又開始談,「宇宙爆炸以後,因為空間不斷擴張,溫度也就冷卻下來,這時,原本到處飛翔的電子開始被原子核吸引,原子就從此形成。後來又經過無數漫漫長夜,終於形成星球、星系和星團。星球由於內部強大的溫度、壓力,遂產生核熔反應。隨後在三十五億年前的地球,忽然出現了生命訊息,單細胞進化成雙細胞,再由雙細胞進化到變形蟲……生命大致就是這樣演化而來的。」
「哇!聽您這樣講,那人類的祖先就不是猴子,而是變形蟲囉!」
「看來是如此。不過就算這樣也不太要緊,反正你我長得都還算很正常。」
「教授,您剛才說三十五億年前地球突然出現生命訊息,您那『突然』的意思是……」阿志不明白地問。
「會這麼說是因為直到目前,還是沒人知道生命究竟是怎麼誕生的。雖然曾經有科學家模擬地球早期的環境,將地球形成初期的水氣、甲烷、氫氣和氨混合通電,冷卻沉澱合成胺基酸,不過其實從胺基酸合成蛋白質,再從蛋白質構成細胞還有整個生命……這期間演化過程還包涵著太多的不可思議。如果我們說,從無機分子演化到單細胞的歷程是一座原始森林,那現在科學界所知的,就只是森林裡一棵樹上的一片葉子而已,這其中還有很多問題有待去突破。」
「來得及嗎?」這時候我心裡卻想,「在還沒發現出什麼名堂以前,不就已經行將就木了嗎?」
「嗯!把泥土拌水再加閃電,怎麼有辦法變出活生生的螞蟻呢?更何況像我們可以思考、跳舞,還有撒謊、演戲的高等生命?」阿志喃喃自語。
「你說的沒錯。」科學家也點頭,「生命分子就像是磚頭和水泥,這些東西如何在毫無意志的情況下,胡亂堆砌成一座全自動、最新配備的摩登大樓,的確是令人不解。而且我們知道,不用說人類的大腦組織,就算是身體隨意一個結構,都要比一棟大樓複雜千萬倍。大樓的建造有工人、機器、建築師、裝潢設計師……而生命整個卻完全憑自己出現,所以吧!生命和生命分子之間這條鴻溝,也許永遠都是生物學上最大的謎題。」
「人真的很可憐,連自己的身世都幾乎無從得知。」阿志聽了之後,難免感到失落黯然。
「如果要從宇宙大爆炸後,物質與反物質相抵、原子的構成、星球形成、無機分子到活菌細胞……說明如今像我們能夠思想、判斷、還有行為的生命,的確是十分困難。」
「對。」阿志此時又想到,「同樣是原子構成,為什麼石頭就不能思惟,人類卻可以這樣想東想西呢?而且,一串沒有意志的細胞堆積在一起,為何可以產生能聽、能看、能有感情的生物?該吃東西的時候肚子會提醒,該上廁所時也有人主動告訴我們,這真是難以理解。難道……」阿志話鋒一轉,「難道我們這個世界,真的是有靈魂或造物者的世界嗎?」
科學家聽見這個問題便停頓良久,最後才答,「關於你所說的,老實講我也不清楚。宇宙裡有太多謎題,不是只靠科學就能有令人滿意的答案,反而在宇宙面前,人才曉得自己是多麼微小與不足。但是……」教授站起來慢慢走到窗前,「如果我們夜晚仰望星空,宇宙裡至少有一千億個星團,我們所居住的地球,也只不過是一個星團中無數星球裡的一顆小行星,要如何相信遼闊的宇宙間,真的有個造物者想無微不至地關心我們呢?」
說到這裡大家一陣沉默。
「可是如果這樣的話,那您要怎麼看待您的生死?」阿志問。
科學家緩緩地把手插進口袋,似乎是沉思,也似乎有點茫然,過了許久他才露出感性的一面,「雖然我是個科學家,不過我想我也不完全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吧……」
「『不完全是一個虛無主義者』?什麼意思?」此時,我終於開口。
科學家沉靜片刻,「人過了中年以後,自然就會想到死亡,也許現在年紀比較大了,不管是在理智上或情感上,我想我是比較介於有神論和無神論之間。」
「人還可以逕自選擇,在中間來回擺盪嗎?」我心裡苦苦地想。
「虛無主義的人真的很可憐,」說到這裡,阿志的語調也轉為惆悵,「因為我們只要想到這個有感情、有溫暖的生命,再過一段時間就得憑白消失,不能再存在,這要我們怎麼去接受?的確!生命有時令人感動,因為它讓我們沉思和追尋,但生命另一方面卻也讓我們恐懼,因為必須面對死亡,還有死亡所帶來的分離……」
「宇宙不可知,人生也不可知,那我們知道的還有什麼?」我深深吸一口氣,抬眼望著窗外的遠山。
「宇宙與人生的問題,人類追尋了幾千年,可是至今仍沒有一定的答案,這就像一根樹枝,要如何瞭解整棵大樹的意義呢?」教授說。
「嗯……」
「從事科學研究那麼多年,每天焚膏繼晷、夜以繼日,有時想想,真不知道是理想,還是害怕人生沒有意義?雖然明白人生短促也想珍惜時光,可是過去的歲月,如今想起就猶如只有一瞬間,好像曾經做過許多事,但要人回想卻好像又不復記憶,真是浮生若夢啊!」科學家這時也和我們有相同的感嘆。
「是啊,就算我們知道珍惜,想去珍惜,也不能讓時間停止,或者是回到從前。」阿志說。
「那到底該怎麼辦?」
沒有人有答案。
我和阿志走出系辦時,天色已經黃昏,我遠眺西邊夕陽的雲彩,星星一顆顆地亮了。
「不知星星那邊是怎樣的世界,也是個有生老病死的國度嗎?」我心裡想。
山上的風讓人想拉緊衣領,雖然與科學家談完並無特別的收穫,但是內心卻有些許的溫馨,因為在我腦海裡浮起一幅景象:
一位科學家站在地球一角遙望無邊的星際,他的眼神或許有些哀傷,但仍不失堅毅不撓、炯然有神。千古以來,多少聖哲同樣面對這片天空冥想生命的奧秘,雖然這些人最後也捲入生死的洪流,但是這種對宇宙的關懷和對自身生命的熱愛,還有什麼事是比這個更令人動容的呢?
「那是誰啊?」阿志指著最亮的一顆星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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拜訪完了科學家,翌日,我和阿志打鐵趁熱,到哲學系找哲學家。
「教授,我想請問您有關生命的問題。」阿志向一位正在閱讀的老師請益。
「老柏拉圖說『哲學始自詫異』,這的確是哲學上的大問題。」他含笑地放下書本。
「如果方便的話,首先我想請問您對死亡有什麼看法?」
和哲學家相談,阿志便開門見山,不用再像以前拐彎抹角、聲東擊西了。
「這個問題已經被人刻意遺忘很久啦!」他先帶我們到接待室,等坐下後才娓娓地答,「死亡是個嚴肅的議題,甚至是人生最大的難題,人從呱呱墜地後第一聲抗議一定是我要永生,因為早在那一刻,人就注定是向死的存在,在生的過程中又不停地邁向死亡。死亡不但危及我們還在經歷的生活,同時更與自我的生命意識互相對立,所以由生知死、由死悟生,永遠是人類最應該認識的主題。」
「嗯。」我和阿志全神貫住聽著。
「有時想想生命真是個大謎,為什麼會有人來出生?會產生這種種疑問?如果人去思考:生前是永恆的時空,死後也是無盡的未來,那麼人『突然』出現在這一個小點上,實在是相當荒謬的---就如卡謬所說『毫無道理的世界』;還是或者我們應當這樣思惟:人的存在只是『非真正的存在』,死亡反而成為通往『真正的存在』唯一入口……這些問題都值得每個人去探索。只可惜,很少人在生活中想到自己會死,大部份的民眾對死亡的規劃也只知道買保險,不然就乾脆選擇迴避,將自己埋在眼前庸庸碌碌的生活。由此可知,一個人的死亡觀,往往決定了他日後的人生觀,只有正視死亡的人,才能夠瞭解生命的意義。」
「就像唯有真正體驗生命的人,才會因呼吸而感到幸福。」阿志頗有同感。
「是。」哲學家點頭,「一個對生命有感受的人,面對時光的稍縱即逝,沒辦法不產生滄桑感。連當年不可一世的曹操,不免也要慨然而嘆:『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』時間生命就是如此令人唏噓。像我現在四十多歲,雖值風華正茂的顛峰,但實際上人生卻也已經過了大半,看一位孕婦手裡牽著小孩,當這個小孩長到我們這個年紀時,我們就要被擠出地球,這也是人必須擔憂生命的理由。」
「人常常在過日子時沒感覺,」阿志心有戚戚焉,「但等多年後回想起來,卻希望能夠回到從前,這也代表對生命的鐘情和不捨。」
「因此,」哲學家接續地談,「生命的意義為何?自古便是哲學家共同的詢問:『究竟我這個存在是怎樣的一個存在?』凡是關心生命的人,皆不能不去瞭解。尤其,在工業革命後科技突飛猛進,沒想到另方面也讓人走向機械化、集體化和貧富不均。在一個現代化組織的公司裡,大家的身份只不過是一個零件、一個數,每天都是相同的工作重複地來回操作,最後人反而失去了特性。而且,又歷經兩次世界大戰的蹂躪,於是存在主義便於歐洲興起。」
「唔!『蠢』在主義?竟然有人像我們一樣關心生命的問題。」我顯得相當吃驚。
「存在主義興起之後,人生目的與存在本質就廣泛被討論:有人藉由揭發時代的荒謬,鼓勵人真實過生活、有人祈望自己的創造力可以產生『不受死亡約束的自由』、有人以彼岸為終點,試著建立生存真理的體系;也有人從死亡賦予的意義,去開創更積極的人生……。雖然每個存在主義者對生命的觀點不盡相同,但普遍強調人應依自己的主體性,去表現自己的生命,期待從生老病死的困境中,走向真正的自由之路。」哲學家不急不徐地說。
「可是死亡也會有意義嗎?如果死亡也有意義,那還有什麼事是沒有意義的呢?」阿志提出疑問。
哲學家答:「雖然死亡被多數人視為不幸,但是當我們一面感嘆人生如夢、轉瞬成空的時候,另一方面也應該積極喚醒對生命的責任,正因為有死神在後面緊緊追趕,所以我們更要珍惜現在的生活。存在的短暫,絕不代表人生就沒有意義,古今多少愛情、哲學、藝術、道德和宗教等扣人心弦、震撼人心的故事,哪一件不是從死亡的火燄中焠煉出來的?換句話說,如果沒有死亡,人類就不會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;由於有死,人們才更懂得生。因此死亡,也無法說它是『絕對的惡』。」
「可是……我想實際上大部份的人都和我一樣,說到藝術,一點兒細胞也沒有;說到愛情,難道人生擁有愛情生命就從此達成?說到道德、哲思我也一竅不通,那像我這樣一無是處的人,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?」
「歌頌別人可歌可泣的故事?」我心裡冷冷地想。
「其實每個人存在這個世界,都是獨特而唯一的,並且無法被取代,因此這種現象,便構成每個人的存在都具有意義。」哲學家答,「我想無論一個人的處境如何,他還是一樣具有自由抉擇的空間,人終究應該在『旅途』中找尋自己的關懷。人活著不能沒有關懷,只有在履行關懷的過程,我們才能找到生命可貴的價值,當然也只有活得很好的人,才能死得很好。」
「自己的關懷……」阿志喃喃地咀嚼這五個字。
「人應該有許多關懷,例如父母、友誼、愛情、興趣、金錢……但除此之外,我們仍要更進一步思考,什麼才是自己的終極關懷?」哲學家說。
「您講的很有道理。」阿志沉思片刻,「死亡本來就是一件迫在眉稍的事,只是人過份樂觀,所以,我們都應該把握青春完成自己的使命。可是……如果對於一個生命已盡、卻很希望繼續活下去的人而言呢?」我猜,他的腦裡一定想到老鄭和老康。
「的確。」哲學家說到這裡,神情也不由得從湛藍轉為灰鴿,「所以自從人類有文明開始,世界上就陸續出現許多宗教,直到現在很多人仍十分注重傳宗接代,這也和希望自己能夠延續的心態有關。人天生以來,對永恆就有一份高度的嚮往,但死亡從古至今仍舊還是無法避免,由此可知,哲學也只能幫助人合理地去接受這個事實,就如蘇格拉底所言:『哲學是死亡的練習。』因此最重要的,還是取決個人對哲學或宗教的態度,透過實踐達到不憂不懼。」
「『合理去接受這個事實』?不知道這有多難……」我惘然若失地想。
「那存在主義又是如何探討死亡的呢?」阿志像偵探福爾摩斯,從哲學家提供的線索中抽絲剝繭。
「存在主義大致可分為兩個流派,一個是面向神的存在主義,比如祁克果、雅斯培和馬塞爾……;另一個則是背向神的存在主義,比如沙特、尼采、海德格……。至於他們如何看待死亡:當然一個認為死後還有來生的人,倘若他的信念夠堅定,死亡便如同『往生』,肉體的喪失對他而言,可能並非一件絕難的事;但如果對死後,是抱持著懷疑不定或虛無主義的人,死亡自然就比較艱難。畢竟能像莊子那樣鼓盆而歌,應該是極少數,甚至只能把它當成理想中的一種人格。」
「嗯。雖說『千古艱難唯一死』,但真正最難的,是人還有情感的問題吧!人要面對與親人、愛人的生離死別,是不是比面對自己的死亡還更為痛苦?虛無主義的人又要如何自我安撫?」阿志所呈現的教學回饋,一點兒都不打馬虎眼,「可是……要人去接受信仰好像也很不容易,面向神的存在主義者,為什麼又會從哲學走向宗教呢?」
「這個問題可以用祁克果的『人生三階段』來回答。」帶著學者特有的氣質,教授慢條斯理地說:「祁克果將人存在的形式分為三個階段,分別是『感性階段』、『道德階段』和『宗教階段』。第一個階段,可以說是祁克果對一般還未意識到自身存在問題的人所做的歸類,人在這階段表現出的就是享樂主義,或者像《紅樓夢》裡的黛玉葬花,把自己關在感性的幻想裡度過一生。不過,祁克果在觀察後認為:感性階段的人只活在『情欲的目前中』,然而,人對特定的欲望很快就會覺得無聊乏味,所以又得不斷地在其它新的欲望另起爐灶。於是這種日子讓生命變得破碎,這時有些人反而可能願意由外轉內,挾著對生活的絕望,『跳躍』到更高一層的存在階段---『道德階段』。」
「這個可樂果有意思!」我聽了精神為之一振。
「到了『道德階段』,人便開始對生命產生認真的態度,而不像在感性階段那樣,只關心一件事是否好玩或有趣而已。此時,基於對自我生命的要求,人將積極創造內在的道德價值及慈愛之美。不過這個階段持續發展下去,人還是會發生『道德的悲劇性』,面臨一些不是『品行』或『善』就能解決的矛盾。例如生從何來死往何去、生命終極的意義……等問題,那麼在這個關鍵時刻,他有可能更進而走入『宗教階段』。」哲學家推推他的黑框眼鏡,「祈克果雖然明白上帝在哲學上無法證明,但也認為上帝不能用一般的思考力去認識。為了找到人生的出口,『因為荒謬,所以我信。』與其尋覓唯一的真理,不如尋覓對個人生命具有意義的真理。」
「那為什麼人只有在宗教裡,才能找到永恆的生命,難道在哲學上就不能嗎?」此時,我無法理解便發問。
「其實生命的解答,終究還是很難下定論。」哲學家從容不迫地說,「每位哲學家對宇宙、人生的見解都不一樣,有些人是目的論,有些人是機械論,有的人是懷疑論,有的人更是不可知論。數千年來生命的解答經過各方論述,所呈現的狀況就是百家爭鳴。以『死亡』為例來說好了:西方的蘇格拉底認為『以不知為知』是人們怕死的主要原因;德膜克利特認為『死亡是自然之身的解體』;柏拉圖認為『死亡是靈魂從身體的開釋』;盧克萊則認為老人不應該在死前醜八怪地大哭,應該把位置大大方方地讓給後面的人;至於東方的孔子則認為『不知生,焉知死?』;老子認為『不失其所者久,死而不亡者壽。』;張載認為『盡性然後知生無所得則死無所畏。』……每個人的觀點、見解都不同,你說要如何評判誰才是正確無誤呢?至於宗教,它則有信仰的力量,也有感性的期望,對於信徒或修行者而言,總要比哲學論述來的更有保障吧!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生命的解答,怎麼可以自由心證呢?」阿志眉頭緊蹙,「不管是宗教或哲學,關心自己的生命問題固然是對的,但他們所持的理論根據是什麼?」
「對啊!」我也感到一籌莫展,「這麼多人這麼多想法,就算人能夠參考的選擇很多,但沒有確切的答案,到最後還不是只有各持己見,甚至你爭我辯?」
「或許這也是哲學本身的難題吧!」哲學家想了想,「其實,哲學指出的只是一種途徑,並不是科學絕對的定理,哲學家對世人最大的影響往往不在他的看法,而是在他的思考方式,所以,並非一定要有嚴謹的證明才行。就像叔本華所說:『如果沒有死亡的問題,哲學也不再為其哲學了。』而如果你真的執意要問:『人生從何來?死往何去?』、『生命終極的意義到底是什麼?』……除了宗教有很明確的解釋,其它領域就很難有人可以斬釘截鐵地回答你了。因為,我們沒辦法對生命下一個單一的意義來解決,不然當這個意義完成以後,人生不就反而失去意義或目的了嗎?」
「可是這樣不就沒什麼好談了?一切又回到問題的原點?」我聽完灰心喪氣,完全沒想到連與哲學家相談,也是這樣的結果。
「是啊!」這時候,阿志同樣心亂如麻,「生命究竟的問題,怎麼可能在哲學上會沒辦法徹底解答呢?」
「這不正好表示,人應該依自己的主體性去表現自己的生命?」哲學家倒是心平氣和,「我想,說到最後,重要的還是你們必須先找到自己的關懷吧!人類生命的動力在於尋找出意義,人會為意義而生,也肯為意義而死,生命無時無刻向人提出挑戰,只有自己才能在其中體會答案。所以,就我個人對你們的建議,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在人生裡,應該找出想追尋的意義吧!」
「那既然這樣,您個人又如何面對生死呢?」
教授聽到阿志的問題,雙手環胸若有所思,許久後才悠悠地說:「身為一個哲學家雖然強調理性,但我也意識到生死問題的迷濛難解,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裡終日思索,真的就能有肯定的解答嗎?會不會某一天也對自己的理論起疑?而生為一個『人』---一個平凡會死的人,我有我的信仰,除了對生命真諦的沉思,我相信在人類之外還有另一個層次,同時在那裡,就可以找到人生終極意義的答案。」
「『宗教』?多麼陌生的世界啊……」阿志感到悲酸又疲累,「會死是人的無奈,也是最大的無奈。人一天天地往死亡奔去,死亡是不是像做一場不愉快的夢醒來?」
「動、植物雖然活著,但不用思考自身存在的意義,而人卻是會思想的蘆葦,無法無知無覺,所以,生命是一場永無止盡的追尋。面對這個難題戰場是很長的,但也真的能夠體會良多,或許這也是我們人類共同的宿命吧!」哲學教授淺淺地微笑,也似乎在為師生雙方打氣。
「除了生死,什麼是我們最大的關懷?」我和阿志心裡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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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醫院,顏阿姨一如往昔細心照顧病人。一襲深藍色制服,土黃色背心,每天由朝至暮,七年宛如一日。
雖然,大家在這裡曾經只有兩星期的相處,但是再相見,仍像是久年失散的好友重聚,絲毫沒有距離感,也許是大家都有共同的關懷默契著吧!
我們在志工休息室裡找到阿姨,她獨自坐在角落翻著記事本,偶爾想起某些事還會對著窗外嘆息。
「現在年紀大了,記憶力越來越差,許多事沒寫下來不一會兒就忘了,有時連病人交待什麼,還會糊里糊塗忘得一乾二淨呢!」顏阿姨看我們好奇盯著她的簿子,靦腆笑著說。
在當志工時,整個六樓病房分為四區,我和阿志只負責其中的C區,這次顏阿姨特地帶我們去D區探望病人。
我們首先進入的是六三七室,當房間的門打開時,我馬上對裡頭的佈置大感驚嘆。叮噹、氣球、玩具熊,還有可愛的海報及兒歌,尤其天花板掛著許多款式的風鈴,場景相當溫馨。看我們像是走入童話城的模樣,阿姨露出純真無邪的表情,「孩子整天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,這樣應該比較好吧!」
當我們魚貫走入病房,耀群笑得好燦爛,雙眼整個亮了起來。顏阿姨從口袋掏出巧克力塞到他手裡,並且問他有沒有乖乖吃藥、聽媽媽的話?慢性骨髓性白血病使他虛弱得不太能說話,頭上戴著遮蓋掉光頭髮的毛帽,讓他更顯得羸瘦。大夥兒閒聊一番後,護士進來打完針又走出去,耀群突然拉著顏阿姨的手:
「阿姨…您可不可以告訴我…人死後會去哪裡……」一臉稚氣的他,輕聲地問。
「小群不要亂想,醫生叔叔說你會好起來的……」在旁的張媽媽一聽到,便快速走過來摸摸他的臉。
耀群望了媽媽一眼,又看見大家尷尬沉默,只好眉頭深鎖不敢多問,氣氛頓時凝重起來。
「呵!小群,看我這邊。」此時,阿姨挪動椅子坐在他身旁,「小群別怕,你是怕以後不能再跟阿姨、大家在一起嗎?不會的。」她心慈面軟地說,「只是你現在的身體,已經瘦得快像頑皮豹了,如果衣服被我們穿壞了,是不是要換一件新的比較好?每個人都一樣。可是當這個身體衰滅時,我們還是會很平安,就像蘋果從樹上掉落,裡面的種子還是跟之前完全相同。也許,你會和許多新的朋友住上一段時間,但不久大家還是會再見面,到時候你仍然還記得顏阿姨嗎?」
小群聽了微微笑:「嗯。」
「不過如果到時候顏阿姨老了,你可能就認不出我來了。我會帶著一盒巧克力,你最喜歡吃的金沙那種,這樣好不好?」
「好。」原本悲從中來的耀群,笑容漸寬漸深。
「嗯,那你可能也要帶一盒,不然如果你長得像爸爸一樣大,我就不知道你是誰了……」
「對…」他用力點頭。
「這樣太好了!我們來打勾勾,到時候誰忘了對方,誰就是小狗。」
張媽媽感激又難過地悄悄拭淚。
走出六三七,第二個病房六五五住的是一位十六歲的女孩。在我們探視她的前一日,她於一天之內幾乎失去視覺,急轉直下的病情,讓秀玲感到萬分不安。主治醫師巡診過後,在門外細聲地對黃媽媽說,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腦部,請她要有心理準備。秀玲在糢糊中不停地向她母親詢問:
「媽…你是不是在和醫生講話?醫生跟妳說什麼?醫生跟妳說什麼……」秀玲鼓著胸,又急又敏感地問。
「我…我不是在跟醫生說話,醫…生剛剛…已經離開,到隔壁去了……」黃媽媽吱吱唔唔,還來不及為醫生的話難過。
「媽,為什麼我的眼睛都看不到?我會死嗎?」秀玲躺著想要起身又跌回床上,只能難受地緊抓棉被,不安地輾轉喘息。
看她得不到回應與焦慮地猛吞口水,顏阿姨一語未發握住她的雙手。不久,又把額頭更貼近她的臉頰,見到著副情景,在場的每個人都鼻酸了。黃媽媽臉色憔悴地倒著白開水,只能無語地佇立一旁。
「媽,我會不會死?」又是再一次求問。
黃媽媽紅著眼眶,片刻後才鼓足一口氣說:「醫生有說,妳…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。」
我把目光轉向顏阿姨,她依舊緊握秀玲的手,兩眼闔閉似乎在祈求。
「媽,就算我睡著了,你們都不要離開我好嗎?我好怕死的時候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。」
顏阿姨終於把身體傾向前,貼近秀玲的耳朵說:「不會,我們不會離開妳,阿彌陀佛也不會離開妳。可是這個世間不好,讓妳受了那麼多的苦。真正的世間不是這樣,妳要勇敢地好好念佛,這樣妳母親才會放心。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會帶妳到一個連『苦』都不曾聽聞的地方……」說完,顏阿姨把她們的手放回秀玲胸前,一字一句地在她身旁唸著,秀玲則猛嚥著口水聽。幾分鐘後,她終於不再那麼不安,喘了幾口氣後漸漸睡去。
顏阿姨還是沒有離開,望著病人熟睡的面容緊握她的手,為的只是一份關懷與讓她安心吧!
在旁的我咬著唇,眼淚早已不能控制,不知為何,此時我心中竟也默默吶喊:「不管您是何方神聖,我不敢奢求她能夠病好,但我衷心希望您能幫助她安詳地離開,沒有痛苦,沒有悲傷,這應該是每個生為人最基本的尊嚴吧……」
走回樓下到醫院的廣場休息,顏阿姨一臉倦容坐在水池邊。
「生不愜意,死不順遂,是人生最大的悲哀。上星期還看她開口美麗地笑,當時多期盼她的笑容永遠駐留,但很遺憾不可能。人生,有太多令人啜泣的地方。」她感嘆。
此時我也長長呼出一口氣,氣裡還凝結剛剛傷心的水滴。
「雖然,明知道這樣的結局是必然,心裡卻仍揮不去難過與落寞。幾乎每過一段時間,就要找個下午讓自己靜一靜,隔天才有能量重新面對醫院的病人。」
「對於死亡,我們到底該怎麼辦?」鄰坐一旁的我,有氣無力地想著,「看見病床邊散亂的宗教書籍,如此潦草的教義如何叫人全盤相信?而且,到死前才忙著匆匆翻閱,這樣會不會也稍嫌太遲?」
「阿姨,為什麼當初您會選擇當終身義工呢?」
顏阿姨侃侃直言:「在這個世上,有人拼命害人,有人拼命救人,有人汲汲營營只為一己,有人整天忙著卻希望社會變得更好,你期許自己當什麼樣的人?」
「是。」阿志點頭。
「其實,人只要想想每天為這塊土地奉獻了什麼,就會發現自己很自私。既然人都是自私的,因此只有懂得感恩才肯付出,肯付出的生命也才有意義。我很感恩許多人給予我的啟示,像康先生、秀玲,還有其他所有的病人。」
「康先生我能夠瞭解,可是秀玲和其他病人……」我聽了略感驚訝。
「嗯。」顏阿姨連續點了兩次頭,「幫助臨終的病人面對困境,同一時刻也等於幫助自己體悟生命。他們親身淒苦的經歷,促使我們更為慈悲、善解,並且讓人明白『活著』並非理所當然,每個人都應珍惜時光,把握當下的生命。」
「可是雖然這樣,」我還是十分心痛,「那他們生命的意義呢?難道他們出生就只為了受這些苦?我們又要怎麼解釋他們的人生?」
談到這個阿姨一言不發,過了許久才望著天際,「也許就像許多老人,生命已是一座殘燭,但人生依舊盲目沒有方向。年輕時揹負多少苦和責任,可是仍逃避不了隨時而來的臨終。或許吧!或許我只能把它想成是一個階段的完成,祈盼他們能帶著善業不迷惘地走向下一個階段,一個能有更多智慧與覺悟的階段。」
阿志聽見顏阿姨這麼說,也不禁語重心沉,「人的存在就像傍晚落日的雲霞,看著眾人的生死就像路人變換的腳步,那一張張死去的臉孔,也不知哪一天輪到我們。」
「沒錯。既然正視了生命的短促,就更該把握機會去利他,如此才不會把生命花在沒有建樹的事上,形成無用人生。」
「阿姨!可是世界上的苦厄這麼多,我們每個人也都只有兩隻手,這就像搬著石頭想去填海,怎麼可能幫助得完呢?」我悲憤交集。
此時顏阿姨倒搖搖手:「宇宙這麼大,人本來就很微小了,行動才是重要的吧!不一定是行動的結果,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,就永遠不會有實質的意義,不是嗎?」
「可是利益他人,真的可以當做人生終極的意義?」我又問,「生命的價值固然要去建立,那人死後呢?聽您對秀玲以及剛剛的談話,您…是不是有宗教信仰?」
「宗教……」阿志一聽,嘴裡咕咕噥噥。
「有什麼不對嗎?」顏阿姨反問。
「沒有…嗯……」阿志變得有點結巴,「我是…有發現…許多生重病的人,尤其到了末期,好像…就願意去接觸……」
「是覺悟了,還是沒有了選擇?」我仰頭叫苦。
「如果,人在臨終前知道有個地方可去,那不是很好嗎?如果人在臨終前還迷惘恐懼,是要怎麼走得安詳?光靠感情或親情,只是更火上加油而已。」阿姨用手從池裡勺起一些水,「人的生命非常有限,力量也非常有限,在這個有限的盡頭就是宗教的開始。我想,一個沒修行、沒信仰、也沒依靠的人走在死亡的路上,是全世界最寂寞、最悲涼的事情了吧!」
「如果人死後什麼都沒了,一切都化為灰燼,那人就只像宇宙中飄浮的泥塵,今生的努力,又如何找到真實的價值?這一點是沒錯,但重點是,人也不能去欺騙自己啊!」我雙眉緊蹙地問,「如果一個宗教沒有辦法讓人信服,就算我們孤苦無助,也無法勉強自己去接受吧?您說不是嗎?」
「你認為宗教是什麼?」顏阿姨聽完之後詢問我,後來,又忽然像花開一樣笑了,「你瞭解宗教是什麼嗎?還是你認為…有信仰的人都是欺騙自己?」
「這……」我和阿志瞬即語塞。
「那宗教到底是什麼?」
停格了十幾秒。
「這個還是請別人告訴你好了,不過至少我能說:面臨生死的問題,人必須借助宗教才能脫離困境,同時有宗教信仰的人,也才比較具有普世的關懷。」
「連像阿姨這麼有智慧的人都有宗教信仰,哲學教授也有……」我心裡想著。
離開水池時,阿姨在紙上寫了一個地址,「幫助別人很重要,可是如果能幫助別人解決生死的問題呢?有空可以去看看,順便走一走。」
我無語地把它接過來。
有時想想,人生這麼無常,大家都在生死大海中飄搖,實在也就沒什麼好瞋恨的了。在醫院,每個人褪下外衣只剩一個身份,長久躺在病床上沒人幫忙翻身,皮膚都潰爛了;大小號如果失禁,還得難堪地包上紙尿褲。這時曾經擁有諸多面孔:名流、富商、美人……如今都到哪裡去了?為什麼平時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,反而在癌症病房裡不見蹤影?是真的因為身體不適,還是過去我們所追求喜好的事物,本身就有一些問題?
如果飲酒是最大的快樂,那喝到最後就不應該有肝癌;如果性行為是最大的快樂,那到最後就不應該有空虛;如果旅行是最大的快樂,那到最後對人生就不應該有徬徨。每個病人都形容枯槁、身心飽受折磨,一個人本來好好的,現在卻連走路、吞嚥和洗澡都那麼困難,再多的歡樂與悲傷,也都只能隨風淡淡遠去。原來,這也是人生必經的歷程。
在醫院續待了一星期,每晚回到宿舍,總會五味雜陳拿起那張地址,想了想,又放入抽屜裡。阿志這次和以前不同顯得興致勃勃,我則拿不定主意:「我有可能成為一個宗教徒嗎?」
回到南投,阿志抓著地址便匆匆要我帶他去找,可是我跟他說不想。為什麼?我也不知道,最後阿志只好自己一個人坐車去。
從醫院回來又和上次一樣悶悶不樂,整天提不起精神。在家裡坐得悶,便買了幾罐啤酒獨自到河堤。
「不曉得阿志去得如何?」我啜了幾口,點了根菸。
遠方的車流熙熙攘攘,我好像被世界拋到一旁。
一群男女四、五個人,遠遠地從河堤另一端走過來。
「喂!你昨天有沒有看『快樂你我他』?」其中一個女的先說。
「怎樣?」
「哈!那個主持人竟然拿一塊肥皂,問女來賓洗澡的時候,從哪邊先洗耶!」說完,這個女的自己就先笑了。
「真的?」大夥兒亮起眼睛,搶著問,「結果她們都怎麼回答?」
「哎!每一個還不是說從手臂洗,不然就答從小腿開始洗……」
「呵!不然妳們女生平常洗澡的時候,都是從那邊先洗呢?哈哈哈!」其中一個男生說完,便和另一位男生相視大笑。
「胸部?還是……」
「哎喔!你好嘔心!」
「大腿?」
「大腿要怎麼洗?」原先只顧著笑的男生停下來,抬起腿耍寶地搓著。
「你們男生洗澡的樣子都那麼難看嗎?」三個女生又擠在一團嘻嘻笑起來。
「對了!那個主持人為什麼不問她們,沖水時從那邊先沖?」
「從屁股先沖!」
「哇哈哈哈……」
笑聲隨著距離慢慢遠去,我拿起啤酒一飲而盡,依舊默然無語。
很多事不去想就好像永遠沒問題,含苞待放的薔薇,怎會想到落花時節的凋零?
每天起床沒問題,該去上班就去也沒問題,路上塞車、悶熱、吵雜……不太喜歡也不致成災。一切都沒問題,人類真的這麼幸福嗎?
人是善於自欺欺人的動物,我心裡想,對什麼事都好奇,除了自己的生死與身世之謎吧!但我不懂,人可以每天翻閱密密麻麻的報紙、觀看五花八門的節目、費盡功夫求一官半職、焚膏繼晷參加大學考試,但卻不願花一點心思在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上,我們還要隱瞞自己到何時?我們還要迴避自己到何處?死亡是否在每個人的計劃中?
太陽漸漸往西方滑落,我又點了根菸有感而發:地球每天在運轉,大地也不停地在震動,人卻絲毫沒有感覺,這不就像生命一天天減少,死亡一步步接近,而我們卻也絲毫沒有警惕嗎?其實正常而言,每個人臉上都應該明明白白寫著沮喪,因為有死亡,可是各種廣告和琳瑯滿目的物質,卻讓人以為世界除了這些,其它就應該努力遺忘。在人生設定一些目標若無其事地活下去,其姿態好像永遠不死,這不也是最令人感到擔心、恐怖的事情嗎?
死亡是一個大謎,但有兩件事是可以確定的:一是我們一定會死,二是我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或怎麼死。但也因為我們不知自己何時會死或怎麼死,因此人就把它當做藉口無止盡地拖延下去。人的一生都在準備,準備出國、準備結婚、準備買房……唯一就是對死亡沒做準備,當人為出生高唱「祝你生日快樂、祝你生日快樂」的時候,哪天是否也能自在地高歌:「祝你死時快樂、祝你死時快樂」呢?
遠遠還可看見那群男女嘻笑鬧罵的身影,「在有限的生命裡,在死亡的前提下,我要怎麼準備度過這一生?」
「人應走向何方?哪裡才能永遠不亡……」
風變大打火機點不著,身上的呼叫器響起,阿志打的,我慵懶地把空瓶收一收,告別今日夕陽的餘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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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阿財,我找到了,是一間寺院。」阿志和我一碰面,便馬上說。
「『寺院』?武功很厲害的那一個?」我對著天花板愣一下。
「然後呢?」
「然後我就回來了。」
「你沒有進去?」
「嘿嘿!」阿志吐吐舌頭,「我一個人不敢。」
我聽了歇一口氣,把電風扇轉開,「我知道了。」
「你還是不想去嗎?」阿志坐下來認真問。
我沉默一陣子最後才答:「再說吧!」
「『再說』……」
隔天一早,阿志又跑到我家把我挖醒,「是顏阿姨講的,為什麼你不去呢?你是在害怕什麼嗎?」
「我長到這麼大,你有看過我怕什麼嗎?」我瞪他一眼,懶洋洋地翻著冰箱。
「喔…好吧,如果你真的不要,我也不便勉強你。」他只能露出失望的表情。
「想去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。」
「嗯。那我們今天打算做什麼,想不想出去散散心?」
「都可以吧……」我拉開窗戶,扭著酸疼的脖子答。
等我刷牙梳洗完,阿志便載我到集集坐小火車,一路又逛到水里明潭。明潭是一座發電水庫,潭上清風徐徐、綠波萬頃,真是山水一色。當年依順地形鑿山闢洞,工程雄偉艱難。潭邊的瞭望台佇立一座銅鏡,上面烙著四個大字:「照亮別人」,底下則撰刻紀念施工時,十四位因公殉職人員的碑文。
「這是他們的人生……」我悄悄嘀咕。
中午吃完飯,阿志又說想逛另外一處的景點,不曉得他哪時變得對水里那麼熟?騎了幾分鐘的路程又繞上山道,一座寺院乍然出現在眼前。
「雨荷寺!?」我看阿志掩嘴偷笑,原來他早都設計好了。
「原諒我,」阿志見我一臉臭得像發霉的食物,只好收斂起笑容,「你可以想來的時候再來,但我沒時間,我們有那麼多的時間能等嗎?康先生走了,耀群也快走了,秀玲又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呢……」說到這裡,阿志恓然地望著我。
「哎!你……」聽他這麼講,我繃著臉走近一塊石頭,又怒又沮喪地坐下來。
「如果你真的不想進去,那我們現在就回去吧!」
「啊!」我胡亂揪扯著頭髮,用力吼了一聲,「會有辦法嗎?你覺得有可能會接受嗎?」
「也許,我們不相信別人,但沒有理由不相信顏阿姨吧……」阿志吸一口氣鼓勵我,同時又像鼓勵自己。
過了良久,我才抬起頭長嘆,並且放緩語調:「其實你說的沒錯,一語敲醒我的笨腦袋,我們沒有太多時間。」我站起來拉起他的手。
阿志的眼裡,泛起了水光。
我們走到寺院的前庭,迎入眼簾的是一間三合院式的陳舊建築,斑駁牆面與木頭上的歲月沉澱,讓它座落在山中顯得靜謐莊嚴。尤其庭院兩旁的草地花圃,全部種滿了黃波斯菊,更襯托雨荷寺的簡素淡雅。
我和阿志左顧右盼,深入這個陌生境地。尋著聲音來源,最後看見一位老和尚在樹下揮汗砍柴。我們生澀彆扭地站在他遠遠的後方,不敢出聲。
「唔?」等老和尚轉身發現有不速之客,他調整一下斗笠望我們一眼。
「先生,您好……」阿志向他打招呼。
聽到阿志這樣叫他,他露出微笑,「哦,你們好啊!」
我則站在旁邊仔細端詳他一番,隨後才脫口而出:「現代都用核子彈來把敵人Barbeque了,還有人用木柴燒水做飯嗎?」
「呵…」老和尚只是單純笑著,沒多說什麼。大概我剛才使用的英文單字,程度很高。
「你們是來山上玩的嗎?」過了些時候,他放下柴刀開始打掃木屑。
我和阿志對視幾秒鐘,用靜默表露答案。
老師父見我們沒答腔:「那隨意坐吧!」說完自個兒還是專心地做事。我原本還以為他會趕緊跑進屋子、倒兩杯茶水,並且遞上熱毛巾給我們呢!
我和阿志把背包卸下,在他右前方的樹蔭處半蹲半坐。呆呆地看了半晌,阿志才懷著敬意問道,「嗯…老伯,我可不可以請教您?是不是每個宗教,都認為人死後還有另一個世界?」
「哎!你這樣問簡直是白癡嘛!」不過還沒等老和尚開口,我就不顧禮貌地搶話了,「如果沒有,那他們還信什麼?你倒不如問他是怎麼辦到的!也就為何能夠接受宗教。因為,既然神擁有超能力可以支配一切,為什麼還要讓世界發生天災橫禍、貧苦戰亂,為什麼既要人出生又要人老死?為什麼要大家飽嚐憂戚苦惱、恩愛別離、事與願違……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!」說到一半我語氣一轉,突然越講越激動。
連阿志見狀,也愣愣地像一頭呆鵝。
老和尚聽我不客氣的質問,臉上竟掛著淡淡笑意。他沉靜低頭幾秒鐘,過了一會兒才語重心長地說,「我想,沒有人會願意如此。」
「什麼?」我對他的回答大感一驚,「什麼意思?」
老和尚終於停下工作,他用深邃明亮的眼睛望著我:「你認為會有人願意如此嗎?」
「這……」我內心不禁澎湃翻騰,「好!」我吞了吞口水,「既然沒有人願意如此,那這個世界為什麼還會這樣?你們不是有信很多神嗎?為什麼不去叫你們的神不要這樣子呢?」言已至此,我乾脆大膽地問。
「阿財,你……」
「沒有關係。」老和尚向阿志示意。
「老伯,」此時阿志也忍不住開口,「雖然我朋友說話比較衝,但他沒有惡意。不過我也不明白,人們相信的神應該都是很慈悲的,可是世界上,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不幸的事情?」
「對!而且簡直就是層出不窮。」我臨門一腳又補充。
「你認為『神』是什麼?」聽了這麼多質疑,老師父單刀直入地問。
「這……」我對他不繞彎子的應對方式,反倒有點措手不及。阿志眼睛拼命看我,彷彿在徵詢我的意見,「這…神…神應該是指造物者或上帝之類的吧……能決定一切、主宰萬物的超自然領域最高者,不是嗎?」
「你們認為造物者是住在雲上,一個拿著拐杖會魔術的老人?」說完,老和尚繼續砍他的木柴。
「你…」我和阿志一時不知該笑,還是該繼續保持嚴肅,只覺得兩個人的臉紅了起來。
「嗯…若要說造物者和人一樣擁有相同的形體,那的確令人無法想像……還是造物者是指一種原則、原理之類的東西?」稍過片刻,阿志才難為情地說。
「可是會是指一種原則原理嗎?」這回沒等老和尚開口,我又搶答了,「那這個原則原理又是誰制定的?還不是造物者?而且這個制定的內容是不是也有問題,不然有什麼理由,人必須揹負那麼多的苦難呢?」我收起火冒三丈的脾氣。
「制定的內容有問題?」阿志倒認為,「應該不會,也不能這樣吧!假設造物者不完美,我們豈不是隨時得受祂喜怒不定的威脅,變成永遠只是受控制的人類嗎?」
「這樣說來到底是怎樣?問題是:痛苦和死亡明明還是存在呀!這個你不會比我不明白,那為什麼宇宙還要如此規定呢?難道像我們這樣還不夠善良嗎?」已經戒掉麻將又熱血助人的我說。
「還是造物者不存在?」阿志只好朝另一個方向推測。
「你這樣說,宇宙和人類就是憑空而來的囉!可是『無』怎麼可能會生『有』?又不是去誣陷人家!絕對的『無』是不可能生『有』的,因為既然沒有任何條件,根本連一粒灰塵也冒不出來。」
「聽起來,『無』生『有』的確是最不可能的,這個觀點我也同意。所以,我們應該回頭重新思考『有』生『有』?」阿志說,「如果人是造物者的捏陶之作,那就是『有』生『有』,然而令人好奇的,造物者又是怎麼誕生的?一個原本不存在的東西,如何能自己創造自己然後存在呢?」
這時,我去揀來一段樹枝,「況且,如果我們以樹枝的中點當做造物者出現的時間點,那在造物者出現以前,又是怎樣的情境?為什麼祂會在這個時間點,憑空出現呢?若能憑空出現,豈不是又回到『無』生『有』?」
「還是……造物者『本來』就一直存在?」看來阿志又只能另外假設,「在什麼都還沒有的時候,祂便早已經事先存在了?」
可是我聽完還是否定他,「不!人沒辦法想像會有一樣東西沒有開端。例如現在看到的樹木,是因為來自種子;看到衣服,是因為它來自工廠,一切的事物都要有因才會有果,當然因往上推,還另外有因。所以,沒有東西會無因而生。」
「況且,還正好有那麼大的神力把泥巴搓成星球,製造出一個既貪婪,又充滿缺陷的生死世界……」阿志也發現其中的衝突矛盾。
「是啊!既然都有那麼大的神力能夠製造出宇宙了,又為什麼不願施點小惠,讓我們好好享有平靜的生活?」我搜索枯腸,同樣百般想不通。
「有造物者不可解,沒造物者亦不可解。」討論到最後,阿志氣餒地這樣結論。
我們幾乎絞盡腦汁但仍舊無法明白,我看老和尚從頭到尾只在一旁安靜地微笑,便不太高興:「嘿!先生,剛才我們討論得那麼辛苦,為什麼都不表示意見呢?」
「你們好像對造物者的問題很有興趣?」
阿志不茍言笑地說:「因為如果人能夠確定造物者存在,很多問題不就都有答案了嗎?不僅知道人死後有個地方能去,同時也可明白生命的意義為何,或者造物者為什麼要創造人的用意了,不是嗎?」
「何以你們會對生命究竟的解答,有那麼大的興趣呢?」老和尚納悶。
聽到有人問起最敏感的話題,我和阿志只好拿出手帕,把不堪回首的辛酸史,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老人家知道。
他傾耳細聽之後靜得出奇,周圍只有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。
「那你們已經討論完了,得到什麼答案?」過了許久,他才緩緩地開口。
「唉…還不是像您剛才聽見的那樣。」阿志無奈地答。
「哼!這種問題怎麼可能會有答案,」此時,我倒不以為然地翹起嘴,「如果有答案的話,不就早該傳遍大街小巷了嗎,還真的等我們討論出來?所以宗教才會叫人去『信』嘛!對於這種結局,我一點兒也不意外。」
「嗯…」老和尚莞爾一笑,「你們這樣推敲是不會有結果的,但別人會去接受也不是沒有原因,如果人能直接見到上帝,那你們的討論不就顯得多餘了?」
「這……」我和阿志完全語塞,但很快地,我又發覺他說的不也是廢話,「如果人能見到造物者,當然就會接受了,問題就是見不到啊!」
「你們會想見祂嗎?」老和尚詢問。
「什麼?您說什麼?」我和阿志一時還誤以為自己的耳朵故障,「您再說一遍!您的意思是……您該不會想帶我們去和造物者見面吧!」
「你們不是很好奇為何別人能接受信仰?生命的問題不是也已經困惑你們很久,如果能夠見到祂,不就全部可以明白了?」
「這怎麼可能?」我擺出一副完全不信的臉,「和造物者相見?」
老和尚說:「有什麼好奇怪的嗎?」
我和阿志傻愣愣地,不知怎麼回應,「這是不可能的……」我內心一直告訴自己,但看他老人家又淳樸忠厚的樣子,不由得十分好奇,他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?
「您…該不會拿相片來唬我們吧?」最後我想了想。
「不會。」
「那你也不可以帶我們去看神像。」
「呵,當然。」
「好……」阿志吞下口水提起勇氣,「那祂在哪裡?我們又該怎麼見祂呢?」
「嗯,不過想要見祂,必須付出一些代價,你們願意嗎?」
「『代價』?入會前的樂捐是嗎?我身上只剩一百塊。」我轉頭望望阿志,看能不能湊足兩百元。
「呵!不是那種代價,是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。你們能嗎?」
「『心理準備』……嗯,聽起來好像有些挑戰,這個的確要。」我說。
「嗯,那…想見祂的話,就隨我來吧!」老和尚說完便逕自往屋裡走。我和阿志頻頻相視,實在難以置信。
「今天既然碰上這種事情,再怎樣也要一探究竟。」阿志躍起身,一副堅毅果敢、氣概凌雲的模樣。
「英雄所見略同!」我隨即點頭。
於是,我與阿志三步併做兩步快速跟上。我們怯怯地走在老和尚身後,此時,我忽然擔心起待會兒如果真的見到上帝,要怎麼向祂老人家打招呼呢?「哈囉」?還是「How do you do」?
寺院內部的格局令人摸不著頭緒,我們拐了幾個彎又穿過一條長廊,像走迷宮似地轉來繞去,最後終於才走出室外,在寺院內的某處空地停下腳步。
「上帝住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?」我瞧著左右四周嘖嘖稱奇,「果真是要有心理準備!」
「不然,你覺得上帝應該住在哪裡?」老和尚喀喀地笑。
「住高級飯店是不太可能,奢華的豪宅也不盡合理,可是住這裡……」
阿志心臟也是怦怦地跳:「造物者呢?這裡看起來什麼都沒有,只有一片空地和菜園而已……」
我瞬間擺出詠春拳架式,「您該不會想跟我們比武吧?」
「過來。」老和尚帶我們到一個陶製的大水缸前。
「造物者果然不喜歡浮華,喜歡簡樸……」我摸摸下巴。
老和尚不茍言笑,肅穆地站在一旁。我指著大水缸:「你該不會說…造物者就在這裡面吧,別開我們的玩笑。」
老和尚閉目凝神,不予以回應。我又狐疑一想,「難道他是用暗示或隱喻的方式嗎?嗯……」過了許久,我和阿志才暫時停止呼吸,忐忑地靠近水缸慢慢探頭……
「這裡面有什麼東西嗎?」雖然半信半疑,但阿志仍認真地朝缸底深處覓尋。
「連一隻青蛙的影子也沒有啊!」我眼睛瞪得圓圓的,仔細察看揣摩。
「水很乾淨……只有一些微生物……沒有螞蟻弟兄溺水。」
我們轉頭看著領路人,可是他大概已經老僧入定,我和阿志只好繼續用心思量。
「天空的倒影?不太可能……」
「我們兩個人的臉?醜死了!也不可能……」
「還是他要暗指上帝像水一樣清澈潔淨?」
「到底是什麼?」
瞎猜謎語真無趣。
正當我打算叫他乾脆說出答案時,倏忽之間,有人把我和阿志的頭猛然按進水裡。我沒心裡準備咕嚕咕嚕一連吞了幾口,眼前馬上黑成一片。急忙中,我緊抓著缸沿想用力掙脫卻抬不起頭,阿志害怕得想叫反而讓情況更糟。我來不及去想怎麼會這樣,只知道難道要死在這個水缸?讓人無法呼吸的水不停地從鼻孔灌入,眼看就即將窒息:「不行!我要活下來!我一定要活下來!」我心裡一直吶喊著不想死,腦海裡也像電影倒帶掠過混亂的記憶。當我真的受不了胸口也快爆開,脖子上的那隻手才逐漸鬆開。
拔出水面後,我和阿志跌坐在地咳得眼淚直流,連胃酸也嘔了出來。過了一會兒,兩個人才驚魂未定抱在一起痛哭,我的第二次又這樣給了阿志。
「擦一擦吧…」不知過了多久,老和尚才遞兩條毛巾給我們。
「嗚……」
「你…咳……」我氣得用手把毛巾撥掉,然後眼淚又掉個不停。
他只是神情凝重地望著。
「我早說跟你說過了,咳!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怪異,你就不信!」我對阿志怒吼。
「嗚…我怎麼知道……」阿志哭得比我還淒慘。
「見到上帝了沒有?」就在這個時刻,老和尚突然問。
「見?見個……」我很想罵,可是見他一臉威嚴的樣子,又把舌頭收回去。我擦乾眼淚站立起來,狠狠地瞪著他。
老和尚走過來扶起阿志,神態仍跟平常一樣沒有變化,但他最後卻說,「如果你們想見造物者的心沒有剛才急切,像救自己的頭一樣,是要怎麼見到上帝呢?」
「你……」
老師父還沒使出少林派的武功,就徹底把我打敗。
「頭髮擦一擦吧。」他彎腰拾起毛巾,又伸手遞過來。
我心有不甘接過來抹幾下,隨即丟還給他。
「唔,還有什麼其它問題嗎?」他歪著頭說。
「你們跟人家傳教都是用這種方法嗎?」縱然遇見怪里怪氣的隱士高手,但我心裡還是滿腹委屈。
「我有跟你傳教?」老頭子瞪著天空,蹙眉。
「這樣還沒有!」我氣得用力踢著水缸。很遺憾附近沒有大石頭,不然我就必學司馬光。
「我跟你傳了什麼?」
「上帝啊!」
老師父仰頭一笑,然後才對著狼狽的我們說,「在佛教,並沒有造物者的理論。」
「什麼?」我和阿志真是無法相信。喔!我的天!我兩條腿突然像章魚軟趴趴,連續踉蹌了好幾步。怎麼會有這種事?這…這老頭兒簡直有病,那他還在教我們如何見到上帝!
「也許,一個信仰上帝的人疑惑只有幾個,但他們所獲得的,卻遠比你們還多。想找一條回家的路,不能只憑知識理性,也不是光靠道德人品,如果你們執意如此,那可能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。」老和尚輕拍阿志的肩膀。
聽他這樣講,我整個人頓時跌坐在地。真的是很氣餒。
「那要怎樣才回得了家?」
阿志似乎不計較方才發生的事,他把握機會問。
「現在告訴你還太早。」
我們兩人無言以對。
而且現在我只覺得,我應該馬上找另個地方喘一喘氣。
「好了,如果你們還有什麼問題,有空再來吧,知道怎麼走出去嗎?」
「老天!我們還敢再來?」我心想。
老師父還是把我和阿志送至大門,當我發動機車時,還不由得多瞧這個少林派的掌門人一眼。他倒眼神慈悲地對我揮手,我不知該如何回應,只好腳底抹油快快溜下山。
「呼!」等騎到平地,我才把速度放慢,並且用力吐了一口氣,「呿!一世英名全毀在這座山上,而且地址還是顏阿姨給的。」我點了根菸,忍不住抱怨。
阿志只是把目光放在遠方,沒有說話。
「阿財,那你明天還要不要來?」過了一下他問。
「你還敢去!」我簡直無法置信,「你神經病啊!現在的好學生怎麼都比黑社會的人還勇敢?我明天要去打球……」我哭笑不得搖著頭。
「你是不是嚇到不敢去了?」
「喂!你知道剛才被壓進水裡有多痛苦嗎?」想到自己差點就死在那個什麼上帝住的水缸,我又滿肚子不高興。
「嗯……可是你不覺得他說的有道理?」阿志想了想,「其實人之將死,就像溺水一樣惶恐無助,亟想能夠獲救,或許只有抱著這種心情,才能真正見到上帝。不然,像我們光在那邊討論,討論一輩子也不會有結果,因為這個問題,似乎已經超越人類理性推考的範圍了。」
「這……」我倒無話可說。
「不管我們接不接受,一個像秀玲或康先生的病人,如果內心也有信仰來解救他們,這樣不是很好而且也很需要嗎?」
「……」我又無話可答,真討厭。
「他好奇怪,沒信上帝為什麼要幫別人的宗教講好話呢?真是一個行徑古怪的人。」阿志喃喃自語。
「難得你說對了!而且簡直是超級怪!」這次我當然有話要說。
「那明天你還要不要去打球?」
「一定要!」我嘟著嘴巴毫不思索,「君子一言既出,十頭豬也追不回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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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阿志一點兒也不尊重我打球的意願。
早上七、八點就把我從床上剷起來,還把麵包塞進我嘴巴就要我載他出門,實在有夠霸道。
我揉著惺忪的眼睛,被阿志載到雨荷寺。
阿志一見到老和尚便問:
「您昨天說,您們佛教沒有上帝的理論,那您們信的是什麼?」
「呵呵。你能先回答我,什麼是『信』嗎?」
「信就是人言,非雞鳴狗吠是也。」我顯得愛理不理,「我說得不對嗎?不然我們回去查查國小的課本好了。」
「您說什麼是『信』?信就是相信……信服、信仰啊!」阿志邊想邊答。
「那為什麼你願意相信、然後信服,最後把它當作信仰呢?」
「這……應該是透過人們理性的察證,認為它有道理,覺得可以接受,至少要這樣吧!」
「嗯,那我們待會兒的談話,就有了基礎。」老和尚自顧自地往寺院後方的山路走。
「真的還是假的?宗教還可以讓人去懷疑察證?」我聽了不以為然。
「如果你覺得沒有道理,那你為何要接受,就算接受又有何意義?」
「嗯…的確是。」阿志與我跟上腳步,「那您們信仰的到底是什麼?」
「如果你堅持要這樣問,這裡吧!」老和尚指著心臟的地方。
「胸肌?」我搔頭。
「信仰『心』?」
「就算信仰上帝不從這邊找,要從哪裡去找?」
「哼!那你昨天為什麼要我們去水缸找?還敢說咧!」我不高興罵道。
他一聽停下來,向我彎腰致歉,「真對不起!呵。」
「噢?」他跟我來真的。我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太小心眼,臉紅了一下。
大家走了一段路後,阿志又開口,「可是只要談到信教,就覺得自己辦不到,無法被說服耶!而且……」
「而且覺得那似乎是種迷信。我這樣直說,還請別介意。」
「迷信?」老和尚飛快地瞥了我一眼。
「難道不是這樣嗎?」我雙手一攤,露出無奈的表情。
這時,老和尚正經回答:「呃……佛陀一生說法四十九年,最後他說他未曾說過一個字。這樣叫迷信?」
「啥?」我聽了感到訝然,「為什麼祂會這樣說?」
「因為他所有的開示,都是依照聆聽者根機的不同,權宜設巧,方便而說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
「在《金剛經》上,佛陀就這樣開示:『弟子們啊!你們應當知道我所講的佛法,就像協助你們渡河的船一樣。佛法都應該捨棄了,更何況不是佛法的那些邪知歪見呢?』」
聽到這段話,我相當驚異,「佛陀告訴你們,連佛法都應該捨棄!?那你們還信什麼呢?」
老和尚說:「是啊!所以你能說,宗教一定迷信嗎?」
「為什麼佛陀會講這樣的話呢?」
「請問一個問題。如果,你已經渡過深浚凶險的巨河,還要把船揹上岸嗎?」
「嗯…當然不必囉。」
「佛陀說法四十九年,為的就是搭建佛法這艘船。讓人從生死的此岸,橫渡到寧靜解脫的彼岸,等渡河後,你也用不到它了,自然可以將它捨棄。由此可知,別因不甚瞭解就認為是迷信。也許,過段時日,你就會認為是智信。」
「還真是有些特別。」我不得不承認,「聽起來,似乎已經有點超越宗教了。」
「其實,佛法也是因緣所生。」老和尚停下來看我們,「因為一切心,才生一切法,若無一切心,何須一切法?如果沒有眾生的無明業惑,又怎麼需要佛法的教導?如果有一天,大家都回到清淨無污染的本性,當然到時候也不需要佛法的存在。」
經過這老頭兒的解說,難調難伏的我,漸漸覺得有意思了。
「我懂了。」接著,阿志的語氣帶著靦腆,「那我繼續請教您。剛才您有談到信仰『心』,心要怎麼去信仰呢?有點兒令人撲朔迷離。」
「是呀!」也許是因為在雨荷寺後方的關係,正好沿路有零星幾尊的石刻佛像,我手指頭一比,「如果你們信仰的對象是『心』,那祂是誰?或者說,怎麼稱呼?」我兩手合掌。
這時候,老和尚走到一尊菩薩旁邊,突然朝我問道:「你覺得你像他嗎?」
「蛤?啥米?」這算什麼問句啊?
然而他氣宇軒然,我知道此非無釐頭隨意玩笑。
「你…您這樣問,讓我覺得很奇怪…並且不知所措。呃……我只是個凡夫。」
「可是,你的佛性和他的佛性並沒有不同。」老和尚眼神轉向阿志,「我們曾經一樣都擁有清淨湛然的本心。」
他的舉動與這段話,著實震撼了我。
「聽起來,好像我距離祂並沒有那麼遙遠。」我神情油然嚴肅起來,「祂並不是高高在上、完全主宰人的幸與不幸,是這樣嗎?我這樣說是對的嗎?」
老和尚聽了似乎頗感安慰:「心、佛、眾生,三無差別。」
「可否請您翻譯成白話文……」阿志國文能力測驗又被考倒。
「佛是已覺悟的眾生,眾生是尚未覺悟的佛。」老和尚用袖子擦去石像上的青苔。
「心一旦覺悟,也就成就佛果了。」我忽然有些搞懂了,「所以,剛剛您才說您信仰『心』」。
「你的理解力還不錯。」老和尚點了點頭。
「過獎。」其實,我發現這老頭兒的腦子才真的靈光,只用個善巧方便,我就能心領神會。
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沒有頭髮,因此行光合作用方便的緣故?
「想想我們平常的眼睛、心思都放在哪裡?」老和尚說,「再請看看佛或菩薩的雙眼。」
「我們的眼睛、心思,都追逐忙碌去了,儼然像是存在主義哲學家可樂果的『感性階段』。」我現學現賣。
阿志此時也若有所悟:「哦!難怪這些佛或菩薩,神情都是安詳並且兩眼低垂。」
老和尚說:「代表祂們時時內觀,善護自己的心。修行者亦若是。」
真的上到意義非凡的一堂課。
「如果人的心靈提高到另一種生命情調,脫離感性階段,眼睛、心思都不再盲目衝動,人間的愛欲煩憂何曾掛在心頭啊!」凝視著莊嚴靜穆的石佛,我由感而發。
真的越來越覺得自己有氣質。
走到山下,已到中午用餐時間。
老和尚說:「不嫌棄的話,一起在寺內吃飯就好。」
恭敬不如從命。
我們和老師父進入廚房,與其他五位僧人圍成一桌。
從年紀判斷,這五個僧侶應該是老和尚的徒弟,我們夾在中間還真是怪彆扭的。而且,席間竟然不能互相打哈哈,影響消化。
另外,餐桌上的菜色實在有夠陽春,連半塊雞肉也沒有。
吃完還得自己洗碗筷……
對了,也是在幫忙收拾的時候,從他的茶杯上,知道他叫巧雲師父。
填飽了肚皮,走出室內。
巧雲師父帶我們到一處涼亭,小小的休息一會兒。
阿志趁此空檔繼續努力,「那可否請問,您對死亡有什麼看法?」
「呵呵。」老和尚聽了反問,「什麼是『死』?」
「哎!你的壞習慣又來了!又要我們查國小的課本。」我伸出食指在他面前勾幾下,「這就是死。」
「這不是『死』,這像是蚯蚓。」他仿我的動作。
「死就是我消失了,耳朵聽不到,眼睛看不見,連一切和我有關的東西也失去意義……這就是死吧!」阿志答。
「那什麼是『我』?」巧雲師父問。
「哇!老…老爹!您簡直是屢試不爽嘛!每次都這樣,實在是老頑童。」我歪著嘴受不了地。
「你們認為佛教是什麼?」巧雲師父望著我們,「其實佛教什麼都不是,它只是客觀地告訴你『什麼是什麼』,看清所有事物的真相,然後指引一條通往自由、寧靜與喜悅的道路。不管如何,在我們探討一件事情的時候,本來就應該把它的本質弄清楚,不然又要怎麼討論下去呢?」
「嗯。」
「那你說什麼是『我』?」老師父重新問。
「『我』就是指我這個人,這個身體吧?」
巧雲師父微微一笑,「好。你說這個身體就是『你』,其實這是不對的。現在我請你們仔細想,你的眼睛是你嗎?」
「不!眼睛當然不是我,它只能算是我的一部份。」阿志馬上回答。
「你的鼻子是你嗎?」
「也不是。」
「嘴巴、耳朵、舌頭、還有身上各種器官都不是你,都只是一團血肉,那我問你,你是誰?」
「這……」我和阿志當下語塞。
「如果這樣講還不夠清楚,我再用另外一個方式問。如果現在有人把你的眼睛拿出來,眼睛不是你,對吧?」
「嗯,就算沒有眼睛,我還是我。」
「如果把你的耳朵拿開呢?」
「沒有耳朵我還能存在。」
「眼睛不是你,耳朵也不是你,鼻子不是你、嘴巴不是你,手、腳、肝、脾、腸、胃……全部移開這些都不是你,那拿到最後,請問你是誰?」
「可…可是現在明明有個正在和你講話的『我』啊!這……」令誰都會對這個問題非常詫異。
「『我』這個字,真正的定義是『不靠因緣生起且獨立不變』,可是在世界上,人卻找不到這種東西。現在的確有個正在聽話的『你』,但是你就像那車子,把輪胎、引擎、鋼板、油箱……拿開,卻沒有一個『實質的車子』可得。」
「呃……」我和阿志只能驚慌地互望。
「人,也是一樣,是在許多因緣條件下拼湊出來的。如果說,有一個東西是真正的『我』,這樣東西不應該被組合而來,被組合或被拼湊而成的,怎麼能夠說是『真我』?充其量,僅可以說是因緣聚合的『假我』罷了。」
「是嗎?宇宙所有的事物都是被拼湊出來的嗎?」我聽完仍抱懷疑,「那房子算不算?」
「呵,房子當然算。」老師父說。
「嗯…那電視呢?」
「電視也是。」
「水呢?水應該就不是被拼湊出來的吧……」
「水可以分解為兩顆氫原子和一顆氧原子,而原子還能繼續分解下去,你覺得水算不算?」
「想不到這老頭兒還懂物理……」我心想。
「那東西就算是被拼湊而來,又會怎樣呢?」
「既然宇宙萬物都是因緣所生,在因緣充足的條件下生起,因緣不充足的條件下消滅,於是佛陀發現:因緣所生的東西必定是無常的、暫時的、同時也沒有永恆不變的實體。因此,人有生、老、病、死,物有成、住、壞、空。」老和尚答。
我和阿志說不出話,腦筋就像渦輪拼命轉著。
「不過,這個道理就算你們知道了,仍舊沒辦法從此不怕死,除非有深刻的修行。因為,人把身體執著為真正的『我』,已經牢不可破了。比如貪圖享受,對自己有利就趨之若鶩……歸納起來還不是全為了這個身體?所以,當有一天身體要消滅時,人自然而然也會害怕。」
「天啊!聽你這樣講好像沒錯。」但我實在仍不太能接受這個「我」竟然猶如拼圖一樣湊出來,緊接著我便問:「那身體不是『我』,心,總可以算是『我』吧?」
「什麼是『心』?」巧雲師父說,「心的本質很複雜,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明白。心像風一樣,飄忽不定;像猿猴,急燥難安;也像一名畫匠,可以把萬境都染在腦海。我們的心幾乎每一天、每一時刻都在妄想,不是受外物牽引,就是隨時嘀咕不停,那心的面目又是什麼?說得更簡單:我們的念頭生生滅滅、反覆無常,當快樂的時候笑容滿面,等過了幾分鐘聽見壞消息,心情又從雲端墜入深谷。喜怒哀樂、七情六欲……你說哪一個心才是真正的『你』呢?」
「如果這樣,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我?」這回阿志聽得可心急了,「我到底是誰?」
「呵呵。」老師父點頭而笑,「這就是重點了,什麼才是我原本的面目?一個幾千年來,修行者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問題。」
「什麼才是我原本的面目?」我和阿志請他予以賜教。
此時,老師父只含意深遠地唸一首詩:
「來時糊塗去時迷,空在人間走一回。
未生我前我是誰?生我之時誰是我?
長大成人方是我,合眼矇矓又是誰?」
聽完這首詩的內容,我感觸良深嘆了氣,「想想人生真是苦。如果到死前我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,那這輩子又學到了什麼?」
老和尚淡淡一笑,「佛法最終目的是要人覺悟,希望每位眾生找到真正的自己。到那時候,相信苦已不再是苦,樂也不再是樂,沒有苦樂的相對,才是真正的極樂。」
「唔!」
「有快樂相對就有痛苦,執著快樂會生煩惱,害怕痛苦更不能逍遙,只有超越苦樂,才是永恆的清平喜樂。」他說。
「嗯,好高深的境界。」
「今天的開示就到此為止,剛才我所說的,你們回去再好好思惟。」
老和尚提起鋤頭要去菜園工作了,似乎不打算跟我們談太多。
至少在一天之內。
「合眼矇矓又是誰?」步行下山時,我遙望遠方的天空,「不知秀玲現在是否還好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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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洗澡脫去衣服,我站在鏡子前,仔細端詳這張伴我多年的臉孔。
「眼睛、鼻子、嘴巴……」我伸出手摸摸眼睛外圍的凹窟,「這個躲在皮肉底下的骷髏是我嗎?」
「天啊!平常我們深深懼怕的骷髏,卻要與我們生活一輩子。」我驚顫著。
「看看身上細胞、臉上容顏不停地往衰老奔去,十七歲、三十歲、四十五歲……什麼才是我原本的面目?」
「一切都是拼湊出來的,只要是拼湊出來的,就一定無常……」我皺眉嘀咕。
今夜的星空深邃,晚風徐徐吹彿。
阿志也獨自坐在房間的陽台上。
「我是誰?我們活了那麼久,竟然只知道自己的名字。」
他吸幾口氣,望著前方街景。
「生命有一天會像掉落的葉子枯去,把身體各處分析下來毫無實質可得,那死後,真的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嗎?」
「假設這個宇宙是機械論,那浩瀚的星海,如今看來也只是冰冷的星球。而人,是不是也僅能算是一堆塵泥?」
「的確,如果人生只是一眨眼而且沒有下一世,那這輩子許多的努力,都要顯得白費心機了……」
西邊兩顆最亮的星閃爍熠熠,恍若天空的眼睛。
幽幽沉默地俯瞰大地。
第四天,阿志改口叫他師父。
原因很單純,因為好像可以在他身上學到東西。
阿志向老和尚請教:「師父,人死後,真的還有另一個世界存在嗎?」
「我問你,為什麼你覺得,人死後沒有另外一個世界?因為看不到?聽不見?還是科學無法證明?」
我聳肩。
阿志答不出來。
簡直是一對活寶。
「呵呵。」巧雲師父慈祥問他,「你不是正好希望死後還能繼續存在?那又為何不去試著接受『人有來生』的可能?你覺得……誕生兩次會比誕生一次更令人訝異嗎?」
他的問句,總讓我和阿志難以招架,但也不知是否該感到莞爾,「『誕生兩次會比誕生一次更令人訝異嗎?』……」
略微思索以後,阿志不覺失笑一聲感到坦然,「之前我們曾和科學家討論過,生命的出現簡直不可思議。因此如果說有誕生第二次這種事,的確不比誕生第一次更令人驚愕,畢竟『死而復生』,總比『無中生有』可能多了。」
「嗯。」我也在旁附和,「絕對的『無』是不可能生『有』的,所以難度當然比『死而復生』更高。」
「對厚!」這時阿志心頭反倒為之一震,「那為什麼人會反其道而行,去相信接受『絕對不可能』的事,並且懷疑否定『相對較為可能』的事呢?」
「因為人們的頭腦都不是很好,大家皆遺傳自共同的祖先---猴子。」我想,這是最合理的猜測。
巧雲師父:「其實,死後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,這個問題不是靠理性推考,或者知性討論,更不是靠感覺,或者自以為,而是要靠修證。」
「『修證』?」
「一個有修證的人,便可以看見自己的前世,乃至很多世。不過,這不是我們現在要說的。」
「老爹,就算人有前世、今生、來世,為何人的宿命要這樣誕生不停、死亡不停呢?」我無法理解,「這樣不累嗎?一直反覆、不斷反覆,不是比老奶奶的嘮叨不休更沒有意義嗎?」
「是啊!既然出生,又何必死去,然後又再一次出生?」
「另外,」我忽然想起,「您曾說佛教沒有上帝的理論,那麼,是誰規定人必須這樣輪迴不止?人類及宇宙萬物,又是誰創造的呢?」
「你們已經一次提了好幾個問題。我看我從另一個角度切入,一併回答。」
「好。有勞了。」
「人不斷地出生、也不斷地老死,為什麼會這樣?這就必須談到『十二因緣』。」老和尚臉上浮著安詳的微笑。
「『十二因緣』?」
「十二因緣是佛教一個很重要的理論。世界各大宗教普遍認為,人是由神所創造,但佛教卻認為,人皆由『無明』而來。」
「無明是指笨笨的,沒有智慧嗎?」我拄著下巴,「又和猴子有關。」
「佛教指出,眾生從無始以來,種種顛倒的思想、行為,讓自己身陷在六道中輪迴生死,無法解脫。」
「六道?」
「六道,是指依照眾生的善惡等級,分別投胎到人間、天上、阿修羅、畜生、餓鬼、地獄等六種世界。」
「哦!所以人死後,下一世並不一定還能夠繼續當人囉?」
「是的,端看你本身所積累的善業及惡業情況。」
「聽起來,就像學校打操行分數一樣,是這樣嗎?」
我咧!那對我豈不是最吃虧?
此時,巧雲師父起身,到樹下撿拾許多石頭回到桌子旁。
「你們注意看,假設第一顆石頭是『無明』,我把它放在時鐘數字12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無明』---貪瞋癡煩惱,而緣『行』。第二顆石頭便是『行』,我把它放在1的位置。以下類堆。」
「由於『行』---造作善業惡業,而緣『識』。第三顆石頭便是『識』,放在2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識』---業識投胎,而緣『名色』。放在3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名色』---胎相初成,尚未有六根,而緣『六入』。放在4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六入』---眼耳鼻舌身意漸漸生成,而緣『觸』。放在5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觸』---出生和外境接觸,而緣『受』。放在6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受』---內心有苦樂感受,而緣『愛』。放在7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愛』---對外境產生愛欲染著,而緣『取』。放在8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取』---追求堅持不捨,而緣『有』。放在9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有』---積集業因死後招致來世,而緣『生』。放在10的位置。」
「由於『生』---出生長大爾後衰老,而緣『老死』。放在11的位置。」
「老死之後,仍舊『無明』缺乏智慧,又回到時鐘12的位置,重新下一次的輪迴……」說到這裡,巧雲師父的手正好繞了一圈,「這就是十二因緣。」
「原來,生命輪迴的遊戲規則是這樣啊!」
我此時自行聯想:時鐘有秒針、分針、時針,繞行的速度不同。
我和阿志就像時針,螞蟻與青蛙則像分針,因為牠們生命的週期
沒多久就結束了。至於秒針可以比擬誰?朝生暮死的蜉蝣吧!
總括一句,大家都是在這裡繞啊繞。七葷八素,昏頭轉向。
「師父,那為什麼宇宙天地間,會有這樣一股力量在運轉?這個規則是誰制定的,祂又為什麼非得這麼做不可呢?」阿志聽完,覺得頭脹脹的。
「其實,十二因緣的運行,並非由誰制定或創造,而是佛陀在破除一切無明後,觀察宇宙實相所得知的結果,所以他說『法爾如是』---世間本來就如此。」
「這樣聽來,佛陀只是個發現者,而不是創造者?」我說。
「是的。」巧雲師父答:「假設,這個定律是由造物者所創造,而且造物者溫柔憐憫,那人類許多痛苦和問題,在發生以前就應該被阻止,也就根本不會發生、無從發生。」
「是呀!人生這麼苦,又有衰老病死。上帝創造人,就猶如父母生養兒女。沒理由原先計劃懷孕,等生完卻不給好日子過,一段時日之後,又要兒女們去死。沒道理啊!」
「因此,就像昨天談到的,兩個氫加一個氧,為什麼會變成性質完全不同的水、擁有水的特性?你說,是誰制定這個法則的?其實是自然界本來就這樣,而非有個制定者或創造者。水的例子,是宇宙物理的因果律,而十二因緣,則是宇宙生命流轉的因果律。」
「好。那知道十二因緣以後,接下來呢?」
「接下來,就是要設法跳脫無止盡的輪迴。」老和尚答:「如果,我們把無明、行、識、名色、六入、觸、受、愛、取、有、生、老死比喻成一條鎖鍊……」
「哈!我知道,我們已經不乖被逮捕,被這條鎖鍊五花大綁了。」我俏皮地插嘴。
「呵,」老和尚跟著笑,「如果你能斷除『無明』與『愛』,鎖鍊自然而然就嘩啦啦落地。」
「哦!鎖鍊落地之後,就與祂一樣了。」我指著不遠處,「像那尊石刻佛像。」
「那尊是阿羅漢。」巧雲師父糾正我,「修行者依照修持成果的高低,還可分為阿羅漢、菩薩、佛。」
「唔?就像小學讀完有中學、之後還有高中、大學……,是吧?」
「所以從這裡,我們就能看見整個佛教的宇宙觀:若以聖者之悟界來說,可分為佛界、菩薩界、緣覺界、聲聞界;若以凡夫之迷界來說,則可分為天界、人界、阿修羅界、畜生界、餓鬼界、地獄界。總共十界。」
「瞭解。」
「收到。」
「依精神層次來區分,是最公正公平的了。」阿志說,「例如以前我便不懂,假設人是造物者所創造,為何有的人出生在歐美富可敵國,有的人卻出生在非洲貧病交迫,決定他們命運好壞的標準是什麼呢?變成無法去解釋或說服大眾了。」
「是啊!就像為什麼我長得又高又帥,陳友志卻長得不高不帥,分明不公平嘛!我還不好意思講兩人的智商差距哩!」
有人在我的大腿上,「友好地」擰了一下。
「每個人命運的好壞,都是自己的業力所造成。由過去及現在的『業』,共同去決定。」老和尚順著話題。
「這部份,還請詳細解釋。」阿志一臉誠摯。
「『業』,簡單地說就是我們行為的結果。人每做一個行為,都會產生一個意識種在識田,常常造做一個業成為習慣,最後這個習性,就會反過來牽引我們的行為。比如懶惰是一個業,懶惰久了形成習氣,最後做什麼事都懶懶散散,並且可能還自認為沒什麼不對,這便是業力。然而,眾生所造的業錯綜複雜、生生世世,例如貪財、貪色、貪名或虛榮、貪美食及享受、動怒瞋恨、愚癡猜妒……這不就是十二因緣中的『無明』和『愛』嗎?」
「哇!雙劍合璧?」我搔頭。
「『業』由人而來,可是業力,卻反客為主使我們頑冥執拗。同時,也牽引我們在十二因緣的鎖鍊中輪迴生死、恩愛別離。」
「可是,我們平常似乎感覺不到業力的存在……」阿志說。
「其實換個角度想,業也是很明顯的,就在我們的行為、說話、與動心起念。」此時,老和尚輕輕抬起手掌問,「你現在能感覺到風嗎?」。
我和阿志安靜下來察覺片刻……「有,有一點點風。」
「我們知道空氣無色無味,眼睛看不見,平時也很少會注意到它。可是,當空氣一流動就形成風,風強的時候力量往往大得驚人,這時候,我們就能明白空氣的存在。業,這種東西亦然。你說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不貪、不瞋、不癡、還有不愛?每個人都是帶業而來,這一生完了,由於『愛』、『取』、『有』的造作纏縛,又重新製造起另一期強烈的生命因,業力就牽引我們生死輪迴,比風力更讓人難以抵禦。」
「雖然您說的有道理,人貪婪容易成為欲望的奴隸,可是人活在世上如果什麼都不『愛』,不是也宛如一個木頭人嗎?」
「不!不會變成一個木頭人,而會成為一個不受束縛、能做自己主人的人。十二因緣的『愛』,是指『執著』,如果你用智慧去觀照,就會發現它是世間苦痛煩憂的根本。」
「愛的太深,便無法自拔了;若愛不到,也是痛不欲生。真麻煩呀!」
「我們都不是自己的主人。」巧雲師父補充,「只有能夠生死自在,不受外境所迷惑的人,才算是真正由自己做主。」
「那在醫院裡的癌症病人,也算是一種業報嗎?」阿志一時想到,便語重心長問。
聽到這個,我內心突然一沉。
巧雲師父靜靜地凝視我們,他猶豫了良久,最後才緩緩答道,「一切都是因緣吧!沒有人無緣無故應該受這種苦。」
我和阿志無言相望。
「雖說如此,然而,業不是無法改變。業由人而來,自然也應該由人來處理。」老和尚說,「佛陀是已經覺悟的人,連我們一介凡夫都希望世界停止苦厄,更何況是他呢?但佛有三不能,佛陀並沒辦法無由地改變一個人的果報,雖然明知眾生輪迴受苦,但也無法就此終止宇宙這股力量的運轉。所以,他只能慈悲地教導我們智慧,人終究還是要靠自己去處理因果。今天我所說的話,你們回去一樣好好察證。」
回家後,我躺在沙發小憩。
眼睛雖然酸累疲勞,卻毫無睡意。心緒又開始翻滾:
「業的觀念使宇宙平等、公正,許多現象都有了解釋。同時,也讓人明白,每個人的遭遇原來都是自己造成的。宇宙間好像本來就應該如此。」
「這個世界真的是充滿『無明』與『愛』,每個人都為自己。地球上,每年有幾百萬人死於饑荒,但有另一批人,卻每年花著數百億美元想甩掉渾身的贅肉,為什麼就不能替他人想一想呢?」
「社會上大多數人,穿著有氣質的衣服,卻從不想睿智的事;長得美麗,談到生命不是相視而笑,就是嗤之以鼻,大家的價值觀念怎麼是如此?」
「或許就是這樣,總有什麼理由,所以人也才會不斷地輪迴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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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一大早。
阿志開口請益:「師父,如果人是由『無明』而來,那最初的無明,又是什麼原因開始的呢?」
「哦!對!這個要問。」我說,「人是從哪時候,開始變笨又變壞的呢?檢討一下。」
「呵。在回答之前,我可否問你們:宇宙,是恆常存在嗎?」
「蛤?」
巧雲師父接續問:
「宇宙,並不是恆常存在?」
「宇宙,既恆常又不恆常?」
「宇宙,既不恆常又不是不恆常?」
我和阿志面面相覷。
「您們覺得呢?」
「您是想告訴我們,這些問題無從可考嗎?」我看著他老人家。
老和尚笑而不答。
「師父,您剛才的提問,就像是宇宙到底有沒有邊際。」阿志回憶,「我們以前曾經與科學家談過,結論為:有邊際荒誕,沒邊際也荒誕。」
「『宇宙到底是怎麼開端的、有沒有盡頭?』這個問題,就類似『無明輪迴到底是怎麼開端的、有沒有盡頭?』」老和尚說。
不過,我聽了倒無法理解:「『宇宙是怎麼開端的、有沒有盡頭?』,這個問題誰也說不準。可是,『無明輪迴是怎麼開端的、有沒有盡頭?』,此乃隸屬宗教的範疇,對你們來講應該自有答案吧?」
巧雲師父面含笑意:「佛教認為,生命的輪迴流轉,是無始無終的。」
「無始無終?」
「也就是:沒有開始,也沒有終了。一切眾生從無始以來,就受著業力的支配,不斷地生死循環,好比車輪,轉個不停。」
「可是……我們好像已經習慣,凡事有個開端。」阿志抓抓他的大頭。
「是嗎?凡事都有開端嗎?我想,時間就沒有開端,它也是無始無終。」巧雲師父答,「或許,從你出生的那一刻,對你個人而言,時間正式開始;然而,對地球而言,時間在四十五億多年前,就已經開始。那對於現今這個宇宙呢?約一百四十億年前,在誕生那一秒,時間便開始了。可是,事情就這樣嗎?不!現今這個宇宙,也是在上一個宇宙經過成長、衰滅後才逐漸形成,時間在上一個宇宙誕生的瞬間,便早就開始。由此又往上上一個宇宙回推……沒完沒了。所以,時間其實是無始無終。」
可是阿志聽了卻相當驚訝,且一時無法接受。他顯露激動說:「當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,便對身世之謎感到好奇,然而,我們卻找不到一切問題的最開端!?」
老和尚倒不急不徐地問他:「請問,你現在戴的眼鏡鏡片,從何而來?」
「向店家買來的。」我幫他答了。激動的人,去去去去深呼吸。
「店家的鏡片從何而來?」
「向工廠進貨的。」
「那工廠的貨從何而來?」
「買原料自行製造的。」
「玻璃的主要原料是石英,石英從何而來?」
「從地底挖出來的。」
「不!我的意思是,石英是怎麼誕生的,然後存於地底讓人發現。」
「石英是從基本元素,一顆矽原子與兩顆氧原子組成。」
「原子是怎麼來的?」
「由原子核與電子組合成的。」
「原子核又怎麼來的,是不是一樣可以向上追溯?」
「是。」我仍幫阿志說。
「那請問,你的眼鏡鏡片,開端是什麼?」
「哈!」我邊笑邊佩服地點頭,「沒有!真的找不到開端。」
阿志大概受到不小的精神衝擊,表情尷尬古怪。
「嗯…」此時我靈感襲上心頭,於是翹起腿並且搧著風,「請給我一杯四季春茶,在這裡聽課讓人汗流不停。我會把茶一飲而盡,絕不會去探討茶的『開端』是阿志請客,或是老爹請客。」
巧雲師父見阿志默不作聲,便主動開口:「法爾如是,唯證乃知。佛教認為,有許多事皆不可思議,因為問題本身,正由於人有限的理解力所引起。」
「唔?」我用心諦聽。
「人出生在這個世界,早已受到制約,我們一直處在無明的作用裡,因此才會有生生滅滅相對的現象發生:生與死、來與去、始與終、先與後、有與無、苦與樂、美與醜……所以也無法理解,超越相對後的境界是如何。」老和尚說,「只有隨著無明的熔解,相對作用消失,人才能照見問題的真相。不然,就算你費盡一生的心力苦苦思索,必也一樣終無結果。」
「可是人活著可以不好奇,不去探究嗎?」冥頑不靈的阿志,仍打算把他的腦力榨乾。
「這樣好了,我問你。假設,有一個人走在森林裡,忽然被塗有毒藥的弓箭所傷,你覺得應該要怎麼辦?」
「嗯……當然要趕快把他送去醫院。」阿志答。
「可是,這個受傷的人卻說:『我不願把箭拔出來,除非我知道是誰射我;我不要去看醫生,除非我知道那支弓的大小?弦是什麼材料做成的?箭翎的羽毛是來自哪一種鳥類?我不想要急診,除非我知道射我的人目的是什麼……』倘若按照這個人的做法,在疑惑還沒弄清楚之前,早就已經毒發身亡了。」
搞不好喔!像阿志那麼喜歡問問題,他或許還真的會這麼做。
我捻捻下巴。
「所以,人當下最重要的,就是要拔除那支有毒的箭醫治。現在我們每個人身上,也都中了一支貪瞋癡無明的箭,是這支箭使我們在生死輪迴中受苦。因此,如果剛剛那些問題你都曾仔細思考過,也知道它們超越人的經驗認知,那就不必再做於事無補的臆測。而且,就算知道了,對我們的修行也沒有實質的幫助。」
「我有比較懂了。」此時阿志終於點頭,「因為就算知道宇宙有邊際或沒有邊際,人還是一樣必須面對生、老、病、死。所以,我們應該設法努力尋求解脫,才是眼前最迫切的事。」
「是的。生死關頭,問起不打緊的事,毫無饒益。」
巧雲師父開示完,他拎起鋤頭徵詢我們,要不要一塊兒到後山
的菜園。
聽到這個阿志一掃陰霾,精神可就來了,他當然樂於勞動服務。
我倒覺得,老和尚今天的舉動不太尋常。
這會不會是……另一場重量級的秘密訓練?
一到菜園,已經有兩、三位僧侶在農田裡耕作。他們兩頰流著汗水,幾乎完全不說話。夏日炎炎,驕陽似火,大家這麼辛苦,一看便知不是為了一把才二十元的青菜。
來到這裡,巧雲師父細聲向我們交待完工作,就自顧自忙他的。我的任務是幫忙除去菜苗間的雜草,由於範圍不小,不管彎腰或蹲著移動身體,都不是一件輕鬆開懷的事。
如果是平常在學校擔任類似的勤務,我保證一定叫苦連天,而且最好讓校長聽見使他良心不安。如今,看見大家全神貫注、一語不發,每個人都是為了解決生死的煩惱,我的心也不敢放肆了。
接下來的日子,巧雲師父已不再為我和阿志上課,他現在的招牌動作,就是歪著頭遙指後山的菜園,「去!你們想知道的,就在哪兒。」
連續不停地勞動,一整日下來可不是蓋的。
習氣它會悉悉簌簌地告訴你,「傻小子!烈日當頭,冰棒透心涼喔!電影好好看,還有舒舒服服的冷氣吹……」
但是,也有另一股聲音,時而堅毅、時而薄弱地說:「林雙財,你就只有這麼一丁點兒的能耐嗎?連這些歷練都熬不過,還能對生死有何體悟?」
每次望見田裡的僧侶兩袖清風、不以為苦,我知道,巧雲師父要我們藉事練心,磨掉往日種種的習氣。
偶爾某些空檔,愣頭愣腦老愛發問的阿志,還是想纏住老和尚。
由於三人有時會在菜園旁的樹下不期而遇,巧雲師父前後僅說了兩個在樹下的故事,以告慰阿志求知若渴的心靈。
第一個故事是:
唐朝時,有一位道林禪師,修行很是特別。他不住寺院、不住庵棚,卻在大樹上搭個蓬子,宛如鳥窩一般,因此人們都稱他為鳥巢禪師。
當時,已是滿頭白髮的白居易,出任杭州太守,閒暇之餘也慕名前來拜訪。一見他竟住在這麼高的樹上,不禁叫出一聲:「哎呀!您這樣不是太危險了嗎?」
怎知,鳥巢禪師回答:「我在這兒好好的,可一點都不危險,倒是你的處境非常危險。」
白居易覺得很奇怪,「我是當朝官員,這整個州我最大,怎麼會有危險?」
鳥巢禪師說:「你在官場,難免勾心鬥角、爭名奪權,利害是非太多。這樣不停地動心起念,當然後果堪慮。」
白居易聽了若有所悟。於是又開口:「請問,佛法大意為何?」
鳥巢禪師答道: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,自淨其意,是諸佛教。」
白居易原以為禪師會開示什麼高深的義理,結果竟然聽到如此簡單的回答,便不覺笑了,「這只不過是三歲孩童都會說的道理。」
鳥巢禪師:「三歲小孩都懂的道理,八十老翁卻沒有做到。」
白居易當下慚愧,自己內省知道的雖多,身體力行的卻少得可憐呀!從此對佛法才有另一番的體認。
簡單地講,能說不能行,不是真智慧。
第二個故事是:
佛陀在過去世,仍是凡夫的時候,曾經有一世,在雪山認真努力修行。
當時帝釋天為了試探他的道心,於是化身為面目猙獰的鬼,出現在他附近,並且唱道:「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。」
行者一聽到內容,歡喜異常,「這才是人生的真理!」
於是左顧右盼,尋找唱歌的人是誰。
在找到後,結果眼睛看到的,竟是長相可怕的鬼。雖然心中生疑,但還是走上前:「請問,剛剛那半首偈,是你唱的嗎?」
「沒錯,是我唱的。」鬼答。
「太好了。那能請你繼續唱下半偈給我聽嗎?」行者誠惶誠恐。
「可是我現在肚子很餓。如果你願意把你溫熱的血肉給我吃,我就為你唱完那首偈。意下如何?」
行者想起自己精進不懈,無非是為了追求最高的至理,便點頭答允,同時立下誓約,捨身給他。
於是,鬼悠悠地重頭把整首偈唱完。內容為:
「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;生滅滅已,寂靜為樂。」
行者聽完大悟,隨即攀爬到高高的樹上,縱身跳下。
就在落地前的一瞬間,鬼恢復了帝釋天的原貌,在樹下將行者接住,並且讚嘆不已。
當我聽完這個故事,覺得佛法的義理真的很深。難怪以往上學時,老師們都不敢教。
呃,對了,突然想起。巧雲師父還曾講到第三個關於樹木的故事,主角恰好是他的直屬長官。
佛陀正是在菩提樹下攝心靜坐時,目睹明星,證得無上正等正覺。他悟道時第一句話開口就說:「奇哉!奇哉!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,但因妄想執著,不能證得。若離妄想,一切智,自然智,即得現前。」
如來,就是佛的意思。
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,等於告訴大家「眾生皆有佛性」。每個人原本都具有清淨無污染的自性,澄圓淨妙、具足一切,只因被自己的無明欲望所蒙蔽,從此展開十二因緣的生死流轉。
阿志就是這樣撞見了螞蟻,同時也遇見了我……
老和尚總共就講這三個故事。
其它時間,不管身上插滿毒箭的阿志問什麼,巧雲師父標準的回應就是:「拿著你們的鋤頭到田裡去吧!」
不准多問,無非是希望我們將焦點回歸到自身,不再向外追求。修行的要旨,便是尋覓紛紛擾擾的妄心背後,那一份清淨無污染的原本面目。
回到田裡,我又拿起鋤頭。
每個念頭都專注在「揮下」和「挖上」的動作,雖然身體汗流浹背,嘴巴也有些口乾舌燥,心裡卻寧靜怡然。
過了一個鐘頭停下休息,我倚著鋤頭望向天際,心思在專注後逐漸平息,只留下一片澄明。空氣中感覺不到風,可是長在菜園旁的松樹,枝椏卻隱隱搖曳,很輕很輕、很靜很靜,我身心脫落只是單純地望著,卻彷彿能聽見它的無聲說法。
在那一瞬間,我突然有纍纍的體悟浮上心頭,就像果園蓬架上的一串串葡萄。
一切的徵結都在這顆心。
是誰在感知?是誰在做好事、壞事?上廁所靠這顆心,吃飯也靠這顆心,行、住、坐、臥……連超越死亡的那一刻也要靠這顆心。人,離開心根本一無所得。
如果人完全寧靜,心真是不可思議啊!
當我們看到萬里無雲的晴空,其實我們的心比它更闊而且更藍。
當我們看到皎潔映水的明月,其實我們的心比它更圓而且更亮。
當我們看到雲霧繚繞的山谷,我們的心也比它更深邃而且更悠遠。
為什麼?
因為就算它們比現在更美,心一樣都能夠完整呈現,如果沒有心的覺照,它們也就毫無意義,所以並不是景色美,而是人的心實在太神奇。同樣的道理,當心超越解脫的時候,也可以想見它的境界必定不可思議!
不過,這都已經談遠了,真正的重點在這裡---
我舉起鋤頭把它擺到阿志面前……原來一切真的都沒有過去、沒有未來,人擁有的只是當下此刻的相會,但又超越了時間。
在看見松樹枝椏輕輕搖曳的那一刻,我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湛藍無垠的虛空,外界的紛擾、好壞都只是過境的飛鳥。我不用在乎牠飛翔的姿勢和方向,只要很清楚牠的存在並且讓牠自然來去,虛空還是虛空。
虛空沒有生死吧!當然我的心也無法言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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暑假已經快接近尾聲。
從菜園下工與巧雲師父一起回寺院,路上他開口:
「說說,你們來雨荷寺已經一陣子了,最大的收獲是什麼?」
阿志想了想答:「生命並非出生以後才有,也不是死了就已經結束。」
「你呢?」巧雲師父對著我問。
聽完,我只是過去輕輕搭起他的肩,把頭倚靠在他肩膀,甜蜜地笑兩秒鐘。
這一晚,我和阿志留在寺裡過夜。晚上陪著老師父與其他僧眾靜坐,真是一個異於常日的夜晚。
靜闃無聲的禪堂,盤坐在蒲團上,更可感到心在蠢動。酸痛僵麻的雙腿讓人按耐不住想放棄。經過反覆地數息,終於才讓心慢慢安定下來。
意識來到一個開闊的天地。外面的風敲擊著玻璃,還有草叢裡的紡織娘,都和我無關。在過去無數千百的輪迴中,我彷彿已經好久沒有得到這份休息,今晚卻突然回到自己的老家,無事掛心頭地躺在搖椅上。
做完定課,晚上十點就寢,比較用功的僧侶仍然繼續修行。通常這個時間,還是我和阿志看電視或在外頭瞎混的時刻。長久以來,今天睡得最香、最安穩,可能連歪著嘴巴流出來的口水都是甜的。
晚上三點五十分,突然就被一隻怪手給搖醒,我瞥了一下時鐘,「天啊!老爹,現在還不到四點耶!喔…又不是當小偷。」
「對啊!人家造業都那麼精進了,我們修行人怎麼可以輸人家呢?起來了。」
「唉!」我不太情願地走下床,嘴裡嘀咕,「說的也是……」
雖然從來沒有這麼早起床,不過感覺真的好好,大地像是仍在夢中呼嚕呼嚕地打鼾。我走到戶外拉拉筋,隨後在樹下找塊平坦的巨石,便盤腿坐下。
晚風裡,稀疏的街燈,散發出灼灼光輝。
遠處的蛙聲,近處的蟲鳴,陣陣敲醒人的心靈。仲夏的深夜是這麼沁人心扉,讓人只想靜靜地坐著,什麼都不思量。
寧靜不是無聊,不是孤獨,而是具足。
涼夜如水。
「寧靜是這麼的好,知道的人是這麼的少,而誤解的人卻又那麼的多。」我吐一口氣說。
「相信許多看過夜景的人,或多或少都曾經想要擁有這份休息,只是隔日天一亮,大家又回到平時煩惱忙碌的軌跡。」阿志也望著山下的燈火。
「如果每個人都能同樣享有這份體悟,那不是很好?」巧雲師父站在我們後面,為大家各倒一杯茶水。
「時候已經那麼晚了,遠處的車流仍然穿梭往來,何時人才會願意放下這一切,發現自家的無盡寶藏?」我臉上略顯出無奈。
「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,都有一件事必須去完成,那就是『覺悟』。如果你在人生中有許多事不能盡如你意,可是卻明白此生的目的,那你就可以安心。相反地,假設你一生順遂,然而最關鍵的事卻沒有辦到,那這一生也就幾乎等於白過。」巧雲師父說。
「許多東西從世俗的眼光看來可喜可賀、很有成就,但都與自性無關。所以人類真的可笑,盡是追求與『真正自己』無關的東西。」
阿志雖然不甚理解,但也在旁邊安靜地聽。
「人類存在的最終目的是覺悟,而希望眾生能夠覺悟,也是佛陀說法的本懷。其實果園早已存在,果實早已成熟,每件事物都已完備而且圓滿,所缺的只是那些分享果實的人,那些有足夠信心來實踐的人。」巧雲師父說,「如果在你的心裡,你嚐到了真理的滋味、法的滋味,那麼你會和其他的任何人合而為一。你們會變成大家族一般。在那裡,人與人之間沒有了障礙,沒有了差異,因為,你已經嚐到了與所有人一致的『心的本質』。」
「每個眾生都有的佛性。」阿志點頭說。
我摸摸這腦筋一向轉不過來的腦袋,「這半個暑假的修行沒有白費。」
「是啊!自從安下自己的心以後,幾分鐘的忘失,就恍如經歷好幾世的輪迴。當欲念升起本心被包圍,自然無法體會自性的那份寬廣和喜悅,欲念只讓我們生活在那個空間,如此的生命情調……」
「師父,那您又是怎麼面對自己的死亡呢?」阿志望著老和尚,問題似乎也該有個終了。
巧雲師父答:「有的人生得完滿,也死得完滿,他們的死猶如雨水靜靜落入大河,回歸了真性。」
「嗯…」
「其實,我們原本就是大河裡的一滴水,是具足的一份子。可是,等到水滴與河流被強風或巨石分開,從此成為空中飄蕩的水珠,回不了深濬的大河,因而產生「我」的概念,有「我的」七情六欲。」
我們聽著。
「人的困頓正來自於這種分別意識,我們只知無法擺脫煩惱,卻不知它從何而來。如果你不明白自己與河流是一體的,必定會感覺孤寒恐懼,但無論水流是否分為許多小水滴,水始終是水,生與死的道理亦然。瞭解這個事實便不怕死,人生也不致於過得艱難。」
「是。」
「當水滴落入寧靜的河裡,回到原來的歸宿,水滴將不再生起自我的執著,因為它已重返最初的本性,從容自若。」巧雲師父答。
「謝謝您的教導。」
「如果,我死前十分痛苦,也不太要緊,因為那只是身體在受苦,不必困惑。其實你我應該反過來為年歲的有限而感激,人這輩子要是不死,那問題才大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聽到這兒,我和阿志反倒十分訝異。
「如果人永遠不死,那不是永遠只能被束縛在這個身體嗎?」巧雲師父突然放開他手中的茶杯,啪啦!玻璃與茶水剎那間濺開在石頭上,我馬上叫道:
「從身體的監牢裡釋放!」
「可是,這樣我們就真的能永永遠遠地存在了嗎?這麼長的時間……」阿志還是不免迷惘,尤其生死的終極答案,是他日夜懸思的問題。
巧雲師父說:「從表面看來,雖然人都是孤獨的生,孤獨的死,但『本心』並非東西,不能以物質會消失的概念來看。你活了二十年,回想起來只是一個念頭,宇宙百萬億年何嘗又不是只有一個念頭?所以時間也是心念的產物,它只存在於相對的世界。而對於一個不生不滅的東西,時間是沒意義的,有一種東西非因緣生,也非因緣滅,就是你的自性!」
阿志當下恍然契悟,「對啊!我怎麼那麼笨!我們的本性哪裡會有生死?本性皆具又何畏無常!」
「如果身體不是用來修行或利益他人,身體可愛嗎?我們又能夠擁有它多久?所以,對一個修行上等的人,死亡是一項喜悅;對修行中等人,死亡是不懼;對一個修行初等的人,死亡則是無憾;而對於那些終日恓恓惶惶的凡夫俗子,死亡不僅避之惟恐不及,更是禁若寒蟬的話題。」
「這是人生終極的答案嗎?也是生命所有的意義了嗎?」阿志驚嘆地問。
「不,還不只是如此。」巧雲師父凝望即將泛白的天空,悠悠說道,「完全證悟的人可以跳脫輪迴進入寂靜涅槃,可是一個大乘佛教徒他會選擇再回來,直到帶領眾生得到覺悟為止。從眾生的苦難再出發,生死原本是眾生心影的妄動,不見涅槃可樂,亦不見生死可厭,不見生死而於生死中得涅槃。發慈悲心和菩提心,念念相續,無有間斷,身語意業,無有疲厭。」
「真是不可思議的解脫境界……」我內心震驚著。
東邊的天際漸漸露出曙光,陽光穿透雲層照射大地,就像每個眾生在覺醒時,智慧升起照破千古的無明。此時寺裡的大雄寶殿,也傳來早課莊嚴的唸誦聲:
「觀自在菩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舍利子!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;受、想、行、識,亦復如是。舍利子!是諸法空相,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,不增不減。是故空中無色,無受、想、行、識,無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無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,無眼界,乃至無意識界。無無明,亦無無明盡,乃至無老死,亦無老死盡。無苦、集、滅、道,無智亦無得。以無所得故,菩提薩埵,依般若波羅蜜多故,心無罣礙,無罣礙故,無有恐怖,遠離顛倒夢想,究竟涅槃。三世諸佛,依般若波羅蜜多故,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。故知般若波羅蜜多,是大神咒、是大明咒、是無上咒、是無等等咒,能除一切苦,真實不虛。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,即說咒曰:『揭諦揭諦,波羅揭諦,波羅僧揭諦,菩提薩婆訶。』」
那一切曾經看似艱辛的歷程,此刻倒像是深遠的開示,不管曾經是對我好、還是不好的眾生,我都真心深深地感激。如果沒有他們的給予和阻難,也沒辦法成就我今日的轉變。另外不可否認的,我必須對以前所受的教育做一個調整:人的愚昧不在於缺乏知識,而是在於知識上的錯誤。接觸宗教後,才體會原來死亡也可以平靜、超越,能夠突破生死才是人生真正的大樂。
太陽出來了,黃波斯菊在雨荷寺裡隨風搖曳,柔軟的陽光灑在仍有露珠的花朵上,此時我充滿信心地凝視它:沒錯,萬事萬物都在說法,只是不知要人如何言傳。遠方的天空彷彿浮起老農夫的臉、顏阿姨、老康、老鄭、秀玲、科學家、哲學家、英文老師、計程車司機、美容師、老人……還有青蛙、螞蟻和勝利陳!我想我再也不會討厭他了,因為其實大家還不都是一家人?不管現在人們是否春風得意,或樂不思蜀,世間的苦終究會使人像蚯蚓一樣,困難地在水泥地上爬行。總要回到含有青草味鬆鬆軟軟的泥土,人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。
就在此時,我忽然又想起還有一個很重要、很重要的人,我丟下阿志向老爹告假,馬上趕往山下。騎了一個多小時的機車再轉搭公車,憑著印象走到一間工廠前,時間已經接近中午。
這是這麼多年來,除了要錢,我第一次思念我母親。雖然已經好久沒見面,卻沒辦法多等一分鐘。但我心裡還是叫自己要有耐心,別忘記自己的體悟。
我靜靜地站在工廠旁的樹下,人來人往,想著那三個故事。
吃飯休息時間終於到了,鈴聲一響,廠房的員工如漲潮般湧出,我墊起腳尖在人海中尋找她的身影。但人實在太多了,看得我目不暇給,真的也叫人越找越急。
「阿財,真的是你!我還以為我眼花了呢!」突然有個人,從人群中冒出來拉住我說。
「媽!」見到她的時候,我內心無比激動。直到今天,我才覺得我虧欠她實在太多。
「你怎麼來了,是不是寄給你的錢不夠用?」媽媽忙著清理身上的棉屑,似乎不好意思讓她的兒子看見。
「不是……」望著她慌張的動作,我的心好痛,眼眶也熱了起來。
「還是又跟你爸爸吵嘴了?」
「我以後再也不會跟他吵了。」我心裡決定,以後要是再跟他吵,就是我的錯。
「嗯?那一定是你闖禍,學校要家長到校,你不敢找你爸去,對吧?」媽媽瞪著我說。
「妳不用再亂猜,我是專程來感謝您的。」我乾脆直接開口。
「感謝我?」老媽遲疑了片刻,「聽起來,還真像要訣別的樣子……」
其實,這時候我很想告訴她「您生的兒子糊里糊塗竟然當上了聖人君子,您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。」
「媽,我以後會認真唸書,至少把高中好好唸畢業。」我想了想,許下承諾。
「最近是遭受什麼打擊,想重新做人?你爸還好吧?還有沒有常常喝酒……」我們邊走邊說。
學校開學了。
回到教室,別人說只是過個暑假,我卻完全變成另一個人,我也沒感覺。
而且,如果有人要打架不聽我的勸告,我就偷偷跑去告訴教官。雖然教官們各個簡直不能相信他們的眼睛我會來洩密,不過那也不重要了,只要別發生有人倒楣被揍就好了。
每天早上準時六點半起床。為了培養能力將來可以利益他人,我很甘心被當過大學生的各科老師澆花。因為就如巧雲師父所說,一個大乘佛教徒他會永遠關懷眾生,或許自己仍是一身習氣、滿腦貪瞋癡沒那麼偉大,但我心中很清楚,這是每個人都應該要走的路,而不再是黑社會老二了吧!
至於阿志呢?最近他又要忙了,因為他在書本上讀到,耶穌竟然為他的門徒洗腳、德蕾莎修女帶著一個臉盆,走遍苦難的貧民窟。的確,每個宗教都必須互相瞭解而關心,我們應該衷心諦聽別人的教義。尊敬他人的宗教,也等於尊敬自己的宗教。人,只能在正確的宗教裡,找到生命究竟的解答。
朝著窗戶往外看,發現過了一個暑假,教室旁邊也長出了一株黃波斯菊,似乎和雨荷寺裡的同伴遙遙相應。陽光融融地照耀,夏蟬也唧唧地鳴唱,花在緣起、希望、與自強不息的氛圍裡開得多努力、多芬芳!生命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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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釋:
一、「其實果園早已存在~與所有人一致的『心的本質』。」引泰國禪師阿姜 查的開示。
二、「我們原本就是大河裡的一滴水~重返最初的本性,從容自若。」參考、改寫自鈴木俊隆禪師的「觀瀑布也觀人生」,原文頗長。
三、本書出現「聖人」一詞共八次,在這裡是指「品德高尚的人」,並非「究竟解脫之人」。